月色中,树影下,山风里,她抬眸去看他,胸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宣之于口该说什么。
“你没有,对吧?”他问,“因为没爱过,所以看不到我的好;因为没爱过,所以感受不到我的心疼;因为没有爱过,所以留我一个人在孤独的夜里。陶然想纳一个莫须有的妾,你心痛到离家出走,我想成为你孩子的父亲,你却叫我去娶别的女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吗?”
静堂的眼泪流了好多好多,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忽然抬头问:“你现在还孤独吗?”
祝长风流泪相视,亦是没有回答。
“我看着你笑,听着你哭,接住你所有的心事,就像现在这样,一个注定被历史掩盖的深夜里,你哭我也哭,你笑我也笑,长风,你还会觉得这样的夜很长吗?”
他抹一把眼泪:“我不知道。”
“这一刻,我是为你而心痛的。”
她说。
长风抬起头来,眉宇抽搐了一下,随即或明或暗地交替。
静堂上去捧着他的脸哭道:“长风,这一刻,我是为你而心痛的。”
他要去吻她。
季静堂把头侧到一边,双手仍旧覆在他的脸上,垂眸哭泣。
两个人都怔住了。
她默许了他做孩子父亲的由头,哭泣的那一刻,她答应了。
但是她的心,还在隐隐抗拒着什么。
这重沉抑而坚实的感觉和曾经是不同的,陶然求婚时,她几乎愣神,意外、惊讶、惶惑、激动,一股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将她围困起来。那时她十六岁,清风明月一般的少女,心中潮辣不平,却不愿开口拒绝。
而如今,她依然尚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开口答应,季静堂是不愿意的。
“山上冷,”她道,“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演武场见。”
她不敢去看祝长风的眼睛,手拂过他的脸,缓缓耷拉下来,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夜里,睡榻上,野草蛮荒地长,时过许久,她第二次梦见陶然。
梦中的她小小抱腿缩成一团,抬头间,他的脸映入眼帘,风华正茂。
岁月停在他们初遇的那刻,停在他死的那刻。静堂知道自己在做梦,颤抖着眼帘,伸手去抱他。陶然的怀抱依旧这么温暖,他抱她的力度永远那么刚好,不紧不离地拥着。
“颜颜,是我,”他说。
一股清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
“颜颜,是我啊,”他轻轻柔柔地说。
静堂睁开眼睛,离开怀抱去看他的脸。哭肿的双眼,桃儿一样地颤抖着。
“对不起,”她说。
陶然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取下来,握在掌心里吻着,摇头道:“不要道歉。”
“舒林和婉儿是我们的孩子,我不该让别人误会。”
他抬眸,吻着她的手,有些意外:“你在乎的是这个?”
静堂点头。
“颜颜,你还爱我吗?”
静堂点头。
“你快乐吗?”
她摇头。
“如果他能让你快乐,颜颜,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梦中的陶然,神色很落寞。
她闻言,眼眸流转了几次,抬眼去看他。他的掌心就这样覆在她的脸上,温暖,干净,像是冬日里的太阳。
她把手轻轻覆着他的手,搭放在自己脸上:“三个月开始,舒林就很调皮,襁褓绑不住他,手总是伸到空中,成天抓着些什么,一点儿都不像你。”
两个人都笑了。
她吸吸鼻子,抬眸笑着流泪:“婉儿呢,身体还是有点弱,吃不进母乳,只能喝米汤,就跟一只小猫一样轻。”
她突然很委屈,有些撒娇似的对他说,泪流得更凶了。
梦里,他的表情很是心疼。
“颜颜,对不起,”他低下头,眉间锁得很紧,心似乎很痛,“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没能在你身边呢?”
她闻言,低头猛然抽泣起来,直到墨香把自己推醒,天已经大亮了。
她擦去静堂的眼泪:“姑娘,你又哭了。”
自从来到北境,这样的夜不知道有多少。静堂沉默睡去,哭着醒来,然后出门处理政务,日服一如,新旧如常。
她扶着墨香半起了身,看看外头透进来的阳光,说道:“把今早的燕窝送去给祝长风吧,就说是我送的。”
墨香意外,坐在床沿问:“姑娘...这是想通了?”
静堂笑笑:“你还不懂我吗?”
墨香面色欣慰,叹一口气道:“若我都不懂你,世间就没人懂你了。放心吧,我知道吧分寸。”
她拍拍静堂的手,独自去了。
掀帘的时候,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痛,一如大婚醒来的那天。
帐外传来一声苍鹰的唳鸣,静堂缓过神来,只着中衣便跑出去看,孤星伴在身侧,她掩起一枚小小的指节竹笛在唇边吹响,苍鹰降落在孤星毛茸茸的背上,她抓了那鹰,又抖落出一枚金镖回帐去看。
古纸泛黄,烧出几枚淡淡的墨字,像是情形紧急之下的凑写,她眉间凝聚起来,奔向总汗金帐,对祝长风道:“严忍冬亲自过来了。”
众人正在讨论西域战事,都骤然不解,她解释:“兵情有误,他去了西域,姐姐传来的消息,不会有假。”
祝长风向她伸手接过那张条子,皱眉细看,半刻道:“京都正乱,他如何可能骤然离京,除非是为了你。”
他递回条子:“他想把你引过去。”
“不可能,姐姐是悄悄给我递的消息......”话音未落,她突然凝滞了。
祝长风道:“你以为,消息会传到你手里,严忍冬会不知道吗?计中计你也用过,越是亲人,越是容易障目,季静堂,不要太掉以轻心。”
两人相互凝眸,祝长风道:“这是个死局,你要不要去?”
她垂眸,眸色流转,脑中飞速流过许多画面,企图把它们串连起来。
“你想阻止我?”她已经做了决定。
祝长风轻轻扯了扯嘴角:“要送死,我陪你。”
西域,黄沙漫天,驼铃风卷,金色的阳光炙烤在沙暴之中,如同温暖的海岸一般。
静言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被黄沙呛得直呕,严忍冬闭目坐在身侧,睁开眼睛好一阵,方才默不作声地去替她拍了拍背。
她捂嘴的手帕停在嘴边,抬眸去看他,严忍冬问:“怎么了?害怕?”
“没有,”静言掩息坐直,只问:“为什么要把我也带来?京都幽灵卫眼线密布,你担心我还会跑吗?”
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身子随着车辙颠簸:“是你说的,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今天很是不对,语气不对,表情不对,处处都不对,她心里也跟着发起瘆来。
碎叶城已被季阳攻下,冀国臣服,纳入北境版图。
在冀国换了快马后,季静堂同季眠携一只轻骑火速奔往碎叶城。城中,军情紧急,斥候来报季阳:“将军,左青佟一脉退守玉都,那里物产丰富,易守难攻,兵防要塞已经加急筑高了。”
玉都是西域第二大都,碎叶城向西向南,虽无天堑阻隔,但有钱得紧,京都大军已一路屯田入境,若是和西域两军夹击,好不容易扩建起的季家军恐腹背受敌。
北境援军是唯一的希望,他们熟悉栈道,于多方设兵防要塞,京军朝南线而来,山长水远,北境却有天然优势,兵贵神速。
“祝长风的军报送来了吗?人什么时候到?”
季阳皱眉问间,姜弥生喜色跑进来:“将军!您看谁来了?”
他侧身掀着帘子,外头夕阳刺眼,季阳眯着眼睛看不清楚。
人声好像很鼎沸,来来往往,熙熙疏疏,像无声之日一般流连。
马蹄荡过之处扬起一阵低矮的尘沙,季阳睁大双眼,棕珀色的瞳孔中仿佛燃着两枚火烫的夕阳。他来不及哭泣,三步并两步地奔跑过去紧紧抱住夕阳里的那个人。
将军的甲裙朝身后扬起来,静堂埋在他肩膀,也用力去抱他,颤抖着哭道:“哥。”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季阳红着眼睛,眸色左转右盼,他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四年以前,季府平平一别,竟父母双亡,妻离子散。
他不能相信,那个靛蓝色的,有些雨意的午后,会幻化成如今眼前的沙地夕阳。
金黄色的,带着豪情沧桑。
他离开她,两人相视,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年一别,险些永生,如今,两人都已为人父母,各自生了两个孩子,妻子、丈夫也都离他们而去。
一个家族会有什么天命吗?季静堂不知道。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人身上,便如山一样重。
他哭着,哭红了眼,紧抿着唇,不住地点头,一只绑着沉重金甲的手早已放在她的肩上。
“好,好,”季阳开口,点着头道,“还是老样子,又长大了。”
她在哭意中绽出一个笑:“眠儿也来了,过来,”静堂转身去唤,“过来见过大哥。”
“哥!”季眠爽朗,一副军中飒利之姿,军容挺括。
季阳拍拍他的肩,笑道:“好,好。”
姜弥生是季母妧蕊章派去给儿子传递消息的府兵,算是季府内人。他见兄妹三人群情激动,杵在原地不动,便道:
“一家人好容易见了,哭什么!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往后放放,今天咱们好好聚一聚!”
“对,对,”季阳吸吸鼻子,摸一把泪,“来,进内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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