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的早朝,总带着股挥不散的寒意。
幼帝赵珩坐在比他身形还宽的龙椅上,小手攥着明黄的龙袍下摆,眼睛偷偷瞟向阶下左侧。
那里站着的摄政王赵渊,正捻着胡须听户部尚书奏事,鎏金的朝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像重锤敲在小皇帝心上。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大雍的玉玺,一半握在摄政王手里,一半……被长公主萧彻死死护着。
“陛下,”摄政王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年已六岁,当择太傅授业。老臣以为,可广开恩科,无论宗室寒门,有才者皆可应试——既显陛下求贤之心,也能为太子寻得良师。”
幼帝没吭声,下意识看向站在右侧首位的长姐。
萧彻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只在领口绣了圈暗纹银线,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她听到“广开恩科”四个字时,端着朝笏的手指微微一收——
谁不知道幼帝是摄政王的傀儡?
所谓“择师”,不过是想再安插个眼线,把东宫也彻底变成他的地盘。
她上前一步,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摄政王此言有理。只是太傅一职,关乎太子德行,更系未来国本,需得是‘敢言直谏’之人,而非‘唯唯诺诺’之辈。”
“敢言直谏”四个字,她说得格外重,目光扫过殿内,像是在说给摄政王听,又像是在说给满朝文武听。
摄政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节再次叩响朝珠,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缓缓道:“长公主说得是。故需层层筛选,务必选出能‘正太子言行’的贤才。”
一个“正”字,说得意味深长。
萧彻微微颔首,没再说话,退回了原位。
幼帝看着长姐挺直的背影,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
他不懂长姐和皇叔的话里藏着多少机锋,却隐约觉得,刚才那几句话里,藏着比秋粮入库更要紧的事。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场早朝的余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便荡出了宫墙。京中的士子们聚在茶馆酒肆里,都在议论摄政王的“广开恩科”。
——
三日后,吏部衙门外的告示栏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踮着脚,脖子伸得像伸长颈鹿。
最中间那张黄纸黑字的告示,边缘被风吹得微微卷边,“太子太傅选拔令”七个大字格外扎眼。
“哼,说得好听,‘广开恩科,不问出身’,”一个穿湖蓝锦袍的世家子嗤笑一声,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谁不知道这东宫就是摄政王的心头肉?这太傅之位,早内定给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了,咱们来凑什么热闹?”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寒门士子想进东宫?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议论声嗡嗡地传开,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多数寒门士子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却也只能低下头——
在这大雍,宗室与寒门之间的鸿沟,比皇城的护城河还深。
人群最外围,一道青衫身影静静地站着。
沈青梧没像旁人那样往前挤,只是抬着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张告示上。
风掀起她的长衫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衣,和一双半旧的布鞋——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点,是昨日从江南赶到京城时,马车陷在城郊泥地里蹭上的。
她是真的穷。
盘缠在路上被扒手摸去大半,剩下的只够在京城最偏僻的巷子租个小杂院,连件像样的换洗衣物都买不起。此刻站在这群锦衣华服的人中间,像一株误长在牡丹园里的野草,格格不入。
可她的眼神,却比谁都亮。
目光扫过“无论宗室寒门,有才者皆可应试”那一行字时,沈青梧的指尖下意识地往袖中缩了缩,触到一块温润的硬物。
是半块玉佩。
玉质不算顶级,边缘处有道明显的断裂痕,被人用指腹反复摩挲得光滑。上面刻着的“忠”字,笔画苍劲,是她父亲沈砚的亲笔。
十三年前,父亲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斩于闹市,沈家满门抄斩,唯有她被老管家偷偷送走,还塞给了她这半枚玉佩,将年仅八岁的她藏在江南水乡。
临刑前,父亲隔着牢门,血糊糊的手抓着她的腕子,只说了一句话:“青梧,活下去,查清楚……别让沈家的‘忠’,变成笑话。”
这些年,她隐姓埋名,一边苦读,一边打探消息,终于得知当年构陷沈家的,与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脱不了干系!
而这次太子选太傅,是她能靠近权力中心、查清真相的唯一机会。
“让让!让让!报名开始了!”
几个穿着吏役服饰的人推开人群,在告示栏旁摆开一张长桌,手里拿着名册和朱砂笔。
“要报名的赶紧!宗室子弟往左,寒门士子往右!”
人群骚动起来,锦衣华服的往左边涌,剩下的寒门士子则犹豫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几个人敢上前。
沈青梧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袖中的玉佩。冰凉的玉质透过薄薄的衣料,硌得她掌心发疼,却也让她混沌的心瞬间清明。
她抬步,逆着往后退的人群,一步步走向右边的报名点。
“姓名?”吏役头也不抬,笔下的名册上,已经写了不少世家子弟的名字,寒门这边却还是空着。
“沈青梧。”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吏役耳中。
吏役这才抬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衣衫破旧,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寒门?可有身份证明?”
沈青梧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江南当地县衙开的路引。
吏役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在名册上写下“沈青梧”三个字,字迹潦草,还特意写得比旁边的宗室子弟小了一圈。
“明日卯时,吏部考堂应试,”他把路引扔还给她,语气不耐烦,“迟到一刻,便不用来了。”
“多谢。”沈青梧接过路引,小心地折好揣进怀里,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吏役和其他士子的窃笑声,她却像没听见一样,脚步平稳地穿过人群。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青衫在暮色中几乎要融进巷子的阴影里。回到租住的小杂院,她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唯一的一套旧笔墨,砚台缺了个角,还是父亲生前用过的。
她将笔墨摆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借着昏黄的油灯,开始研磨。
墨条在砚台里缓缓转动,黑色的墨汁渐渐浓稠,像化不开的夜色,也像她心头积压了十三年的沉冤。
沈青梧望着砚台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抬手,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玉佩。
“爹,”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日,女儿就替您,走进这扇门了。”
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叹息。
——
次日,考堂的烛火燃到第三根时,天才算真正亮透。
沈青梧坐在最末排,案几矮了一截,桌角还沾着前几日考生留下的墨渍。她从布包里取出自己的笔墨——
笔杆是江南常见的竹制,握处磨得发亮;砚台缺了个角,是母亲生前用来研胭脂的旧物,后来才被她改成砚台。
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翻纸声,她抬眼扫了圈,见宗室子弟们锦袍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光,与她这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对比鲜明。
卯时一到,考官捧着策论题目走进来,声如洪钟:“今日论题——《论宗室与寒门之别》!”
题目一出,满堂皆惊。
这哪里是考“才”,分明是考“立场”!
宗室子弟提笔便写“宗室乃天潢贵胄,当掌国柄”,寒门士子则大多小心翼翼,只敢说“寒门当辅佐宗室”,谁也不敢触碰那层“宗室是否该独揽大权”的窗户纸。
沈青梧捏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悬在粗麻纸上,迟迟未落。
她低头,先在草稿纸上写了个“论”字,又猛地划掉。指尖沾了墨,在膝头的长衫上蹭出个小印子。
“寒门当辅宗室”
——这是稳妥话,写了便能平安离场,或许还能得个小官,慢慢查沈家旧案。
可父亲临刑前的眼神,还有那些被宗室踩在脚下的寒门士子的叹息,都在她心里翻涌。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没了犹豫。
笔锋落下,墨色在纸上洇开:
“臣以为,治天下者,当论‘贤愚’,而非论‘血脉’。宗室有贤才,当用;寒门有贤才,亦当用。若宗室恃贵而骄,寒门怀才不遇,则天下失衡,社稷难安……”
沈青梧继续往下写,笔锋渐渐凌厉:“太子乃国之琴柱,承上启下。其师当教‘辨音’,知何为正声,何为杂音;而非教‘顺弦’,任粗弦压细弦,终至琴毁音绝。”
这话说得极隐,却又极露。
谁都知道,如今“粗弦”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细弦”是被压制的寒门,而太子这根“琴柱”,早被摄政王攥得变了形。
她没有直接骂宗室,却字字戳在“摄政王把持朝政、压制寒门”的痛处。
写至末尾,她甚至加了一句:“太子乃国之储君,其师当教‘辨是非’,而非教‘顺上意’——此乃天下之幸,亦是宗室之幸。”
考堂里渐渐安静下来,连考官都忍不住探头看她的策论,脸色变幻不定。
沈青梧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日头已爬到窗棂正中。
她放下笔,指尖微微发颤,才发现掌心全是汗。卷纸上有几处被墨点污了,是她写得太急,溅上去的。
这份策论,像一把没开刃的刀,钝钝地戳向那层谁都不敢碰的窗户纸。
——
沈青梧不知道,这份锋芒毕露的策论,已顺着吏部的卷宗,悄然递向了长公主府。
“这沈青梧简直狂悖!”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拍着桌子,“竟敢影射摄政王压寒门?此等卷纸,当付之一炬!”
另一个年长些的官员却按住他的手,指着卷纸上“太子当辨音”那句:“你看这里——她没明着骂谁,却点出了太子需‘知是非’,这正是长公主常说的话。”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长公主与摄政王斗了这么久,不就缺个敢说这话的人?”
萧彻的书房里,檀香正浓。
她拆开木盒时,先注意到的是那张粗麻纸——与宗室子弟用的洒金宣纸相比,寒酸得扎眼。再看字迹,笔锋劲挺。
“治天下如调琴……” 萧彻轻声念着开篇,指尖划过纸页上的墨点,“倒不算蠢。”
看到“太子当辨音,而非顺弦”时,她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这沈青梧,比她想的更聪明。
既点出了太子被操控的窘境,又没直接指名道姓,给自己留了余地。
“沈青梧……”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抬眼对侍女道,“去查查,这个沈青梧,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人,还有……她那笔字,像不像江南一带的路子。”
侍女应声要走,又被萧彻叫住:“别惊动她,悄悄查。”
侍女走后,书房里只剩檀香与茶香缠绕。萧彻拿起那份策论放在烛火旁,看着火苗舔舐着纸边,却在即将烧到字迹时,又猛地移开。
这个沈青梧,是颗扎眼的钉子。
但或许,是颗能用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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