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试设在东宫的崇文殿,梁上悬着的“明德修身”匾额蒙着层灰,日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积灰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带,给这场看似庄重的考核,笼了层说不透的压抑。
沈青梧立在考生末位,青布长衫的袖口磨出了细密的毛边,被她悄悄往手腕里折了折。
主位上的萧彻,未着朝服,一袭玄色常服,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领口袖缘滚着银线,不张扬,却字字句句都在说“皇室尊荣”。
她支着肘,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着,目光淡淡扫过殿内的考生,像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考生们按名次上前应答,说的无非是“太子当以孝为先”“当尊宗室、法先王”之类的陈词。有个世家子弟甚至引经据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太子日后选妃,当以德行为重”。
话音未落,就被萧彻冷冷打断:“东宫考的是太傅,不是选妃官。”
那子弟脸涨得通红,讷讷退了下去。
沈青梧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
这些人,读的是圣贤书,说的是场面话,却没一个敢提“太子当明辨是非,不受奸佞蛊惑”。
谁都知道,如今太子身边最“近”的,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下一个,沈青梧。”
唱名官的声音刚落,殿内忽然静了静。不少人偷瞄她,眼神里带着“寒门士子也敢来凑热闹”的嘲讽。
沈青梧缓步上前,站定在殿中,脊背挺得笔直,像株从乡野里钻出来的竹,带着股未经打磨的韧劲儿。
“沈先生策论里说‘天下非一族之私’,”萧彻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清冽如冰,砸在金砖上都能溅起火星,“本宫倒想问问——”
“若他日摄政王与陛下政见相悖,你这个太傅,要站在哪一边?”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
这问题太毒了。
站陛下那边,是打摄政王的脸——谁都知道赵珩年幼,如今的“政见”多半是摄政王代拟的;站摄政王那边,是公然抗旨,形同谋逆。几个世家子弟忍不住低头窃笑,等着看这寒门士子怎么把自己绕进死局。
沈青梧却没急着回答。
她抬眼望向萧彻,日光恰好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江南未化的雪,清透,却带着锋芒。
“臣以为,”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字字清晰,“为政者,当论‘理’,不论‘位’。”
萧彻叩扶手的指尖猛地顿住。
沈青梧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理在陛下,则护陛下;理在摄政王,则正摄政王。若只是论‘位高者对’,那与商纣之世,何异?”
这话答得太妙了。既没明着站队,又暗戳戳往摄政王的心窝子上扎——
谁不知道圣上年幼,如今的“政见”背后站着谁?若真论“理”,怕是十有**要落到“摄政王”的头上。
可这话从一介寒门士子嘴里说出来,就成了“敢直谏”的风骨,挑不出错处。
萧彻终于抬了抬眼皮,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沈青梧:“你可知,这话足够让你掉脑袋?”
她起身走下台阶,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卷着殿角的凉意扑到沈青梧面前。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萧彻比沈青梧稍高些,微微垂眼时,长睫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沈青梧的眉骨上,带着无形的压迫,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骨头。
沈青梧却忽然笑了。
不是谄媚的笑,也不是惶恐的笑,是一种带着锋芒的从容,像出鞘的剑,明知会伤人,却偏要亮出来。
她甚至微微仰头,目光撞进萧彻的眼底,那里有惊讶,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被挑衅的愠怒?
“公主既敢问,”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便知臣敢答。”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里像有细针在飞。
萧彻看见她眼底的坦荡,那坦荡里甚至藏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
——这哪里是应试,分明是在赌命。
她忽然移开目光,转身回了主位,语气听不出喜怒:“余下的,不必考了。”她对考官们道,“沈青梧留下,其他人退下。”
世家子弟们灰溜溜地走了,路过沈青梧时,有人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像在怨她搅了这场“走形式”的考核。
殿门合上的刹那,偌大的崇文殿,就只剩她们二人。
萧彻从案上扔过去一卷书,封皮烫金的“东宫仪轨”四字,在光线下闪着冷光。
“批注几处不合时宜的,给本宫看看你的真本事。别让本宫觉得,你只会说些哗众取宠的话。”
沈青梧接过书卷,指尖触到封面的刹那,呼吸猛地一滞。
这卷《东宫仪轨》,是她父亲当年辅佐先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时,亲手修订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提笔蘸墨。笔锋落下时,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苍劲。
萧彻坐在主位,看似在翻别的卷宗,余光却一直落在沈青梧的笔尖上。
这字里的风骨,太像了。像极了当年被冠上“谋逆”罪名的沈太傅。
不可能。
沈家满门抄斩,连三尺孩童都没放过,怎么会有漏网之鱼?萧彻捏着书卷的指尖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沈青梧批注完时,日头已偏西,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她将书卷呈回,萧彻翻了两页,淡淡道:“三日后等结果吧。”
沈青梧行礼告退,转身时,袖中忽然滑出个硬物,“嗒”一声砸在金砖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边缘处有道陈旧的断裂痕,上面刻着的“忠”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仍能看清笔锋里的恳切。
萧彻的侍女惊叫一声,连忙捡起呈上来。
萧彻捏着那半块玉佩的瞬间,指尖猛地收紧,骨节泛白——这分明是沈家的信物!
当年沈太傅辅佐先太子时,先帝亲赐的“忠”字佩,沈家满门抄斩后,这玉佩就成了“逆物”,怎么会在沈青梧手里?
她抬眼看向沈青梧,目光像淬了冰:“沈先生的家传之物,倒是别致。”
这话里的试探,直往沈青梧心口扎。她转身时脸色白了一瞬,随即又恢复镇定,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袖口,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怎么会掉出来?她明明藏得很稳。
萧彻把玩着那半块玉佩,慢悠悠道:“本宫倒听说,这‘忠’字佩,是当年先帝赐给沈太傅的,沈家灭门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沈先生这半块,从哪儿来的?”
沈青梧垂下眼,声音听不出起伏:“先祖留下的物件,许是巧合吧。不值什么钱,让公主见笑了。”
她的指尖在袖中蜷缩着,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萧彻认出了!她一定认出来了!
萧彻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半晌,忽然将玉佩扔了过去。
玉佩在空中划过道弧线,沈青梧稳稳接住,掌心被砸得微麻,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收好你的东西,”萧彻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警告,“别在不该掉的时候掉出来,丢了性命都不知道。”
沈青梧握紧玉佩,指尖几乎要嵌进玉里。她深深一揖,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崇文殿。
殿门合上的刹那,萧彻对侍女道:“去查。”
侍女愣了愣:“公主想查什么?”
“查沈青梧的来历,”萧彻的目光落在那卷《东宫仪轨》上,批注的字迹与记忆里的沈太傅如出一辙,“查沈家旧案的卷宗。”
侍女领命退下。萧彻望着空荡荡的殿门,指尖还残留着玉佩的余温。
这寒门士子,到底是谁?
若她真是沈家余孽,那这场应试,就不是应试,是复仇的开端。
而她自己,又该不该把这枚看似“可用”的棋子,拉入这盘早已血腥的棋局里?
萧彻拿起那卷《东宫仪轨》,指尖划过沈青梧批注的字迹,那里的风骨,像极了当年那个敢与先帝争辩“君轻民重”的沈太傅。
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空荡的殿里回荡,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冷冽。
不管她是谁,这枚棋子,她要定了。
三日后的结果,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盘棋,终于有了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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