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走出长公主府的朱漆大门时,夜露正顺着檐角往下淌,一滴接一滴砸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她的脚步。
青布长衫早被寒气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她却浑然不觉,只拢了拢袖口——那里藏着半块“忠”字佩,玉佩的棱角被体温焐得微暖,硌得掌心隐隐发疼。
穿过后街,墙角的野狗被脚步声惊起,呜咽着窜进暗影里,她的影子被巷口的灯笼拉得老长,又被风揉碎在青砖地上。
拐进卖茶汤的窄巷,鼻尖忽然飘来一缕焦香,是巷尾那家“老胡茶馆”。
白日里卖些粗茶淡饭,夜里却成了摄政王的心腹们递话的地方。
沈青梧顿了顿,抬手掸了掸长衫上的霜花,才掀开门帘。
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炭火气与劣质酒气的暖。
后院厢房的灯亮着,窗纸上映着个魁梧的影子,正背着手踱步,鞋跟敲在泥地上,“噔噔”响,像敲在人心上。
“沈先生可算来了。”
门被从里拉开,赵都尉那张刀疤脸在灯下更显狰狞,他上下扫了沈青梧一眼,目光在她沾着泥点的下摆停了停,“长公主留你这么久,说什么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急,却又藏着几分审视。
摄政王早吩咐过,这沈青梧虽看着老实,复试时敢跟萧彻硬顶,怕是个心思深的,得防着些。
沈青梧没立刻回答,先往炭盆边凑了凑,伸出冻得发红的手呵了口气,白雾在指尖散开。
她这才抬眼,声音里带着点被寒气冻出来的沙哑:“都尉先给碗热茶暖暖身子?这夜里的风,比北境的刀子还刮人。”
赵都尉皱了皱眉,却还是转身倒了碗粗瓷茶递给她。茶汤滚烫,沈青梧捧着碗,指尖贴着碗沿,感受着那点暖意慢慢渗进骨头里,才慢悠悠开口:“长公主想让我查边军粮案。”
“查粮案?”赵都尉的眉峰猛地一挑,往前凑了半步,“她让你查谁?”
“没明说。”沈青梧吹了吹茶沫,眼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光。
“只说……让我把‘痕迹’露给朝臣看,不必报给她。”
她抬眼,看向赵都尉,语气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困惑:“都尉觉得,她这是想做什么?”
赵都尉的刀疤脸在灯下抽了抽。他虽鲁莽,却也懂些朝堂弯弯绕。萧彻这是想借个外人的手,把水搅浑,让王爷撇不清干系。
他往椅背上一靠,哼了声:“她倒敢想,就不怕你是王爷的人?”
“她怕是赌我不敢不接。”沈青梧放下茶碗,茶渍在桌上晕开一小片,“她许了我,三个月内给太子太傅的位置。”
“太子太傅?”赵都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这女人疯了?就为了个粮案,敢把东宫的位置许给你个寒门?”
沈青梧没接话,只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你该懂”的意味。
赵都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拍了下大腿:“她是想借你的手,盯着太子!”
摄政王把持东宫多年,萧彻明着争不过,便想安个自己人在太子身边——这沈青梧是寒门,没根基,看着好拿捏,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沈青梧这才缓缓点头,像是被他点醒:“臣也这么想。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都尉紧绷的侧脸,“臣只是个寒门士子,哪敢蹚这浑水?还请都尉给王爷递句话,臣……”
“你接!”赵都尉打断她,眼里闪过一丝狠劲,“为什么不接?”
他凑近沈青梧,声音压得极低:“她想利用你盯太子,你便顺她的意。查粮案时‘不小心’露出些模棱两可的痕迹,让她以为抓到了王爷的把柄,定会在朝堂上闹起来。”
沈青梧的指尖在茶碗沿轻轻划着圈,没立刻应,反倒露出些犹豫:“可若是闹得太大,伤了王爷的体面……”
“体面值几个钱?”赵都尉冷笑,“等她闹得最凶时,王爷再把她自导自演的证据摔出来,让满朝文武看看,是谁在拿边军的性命当棋子!到时候,她的禁军兵权保不住,连北境边军都得骂她心狠!”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已看到萧彻倒台的模样。
沈青梧垂着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果然如此。
摄政王只想借粮案彻底搞垮萧彻,根本不在乎粮案背后的真相,更不在乎当年江南水患的赈灾粮是不是也进了他的私囊。
她抬起头,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茅塞顿开”:“都尉高明!是臣愚钝了。”
“你知道就好。”赵都尉睨着她,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警告,“记住,你的命是王爷给的,别想着两头讨好。萧彻那女人,心黑得很,你要是敢反水,王爷能让你死得比沈家还惨。”
“沈家”两个字像针,猝不及防扎进沈青梧心里。她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脸上却笑得恭顺。
“臣不敢忘。当年若不是王爷暗中送臣出江南,臣早成了水里的鱼食。”
这话是她的投名状,也是她精心编的谎。
当年沈家被抄时,是忠仆拼死把她送走的,摄政王没伸手,反倒派人追杀了一路。
可这话赵都尉爱听,摄政王也爱听,便成了她留在这盘棋里的“凭据”。
赵都尉果然满意了,拍了拍她的肩,力道重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明白就好。查粮案需要什么人手、什么消息,尽管跟我说,王爷不会亏待你。”
“谢都尉。”沈青梧站起身,微微屈膝,“时辰不早了,臣先回去了,免得留在府外太久,惹长公主疑心。”
赵都尉挥挥手:“去吧,记住,凡事多留个心眼,萧彻可不是好糊弄的。”
沈青梧没再说话,转身掀帘走出茶馆。
夜风吹在脸上,比来时更冷了。她拢了拢衣襟,指尖又触到袖中那半块“忠”字佩,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方才在茶馆里说的每一个字——那些顺着赵都尉的心思说的话,那些半真半假的迎合,都是为了那把吏部的钥匙。
太子太傅之位也好,粮案的真相也罢,都只是她的梯子。
她要的,是十年前江南水患案卷宗里,被摄政王用朱砂笔圈掉的那几页——那里面藏着沈家满门的血,藏着母亲临终前没说完的话。
她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月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点昏黄的光,照着脚下坑洼的路。
萧彻想借她当刀,捅向摄政王;摄政王想借她当眼线,盯着萧彻。
而她沈青梧,只想踩着这两人搭的梯子,爬到能看清真相的地方。
只是……方才在公主府,萧彻说“你只需要查,不必报”时,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恨意,倒不像是假的。
沈青梧的脚步顿了顿。
或许,她们真能暂时同路。但这条路的尽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拾起当年的血债。
她握紧袖中的玉佩,加快了脚步。青布长衫扫过路边的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这寂静的夜里,悄悄埋下一颗棋子。
夜色还长,好戏,才刚开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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