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的夜,是浸在冰水里的墨。
更漏敲过三响,书房的灯还亮着。萧彻坐在紫檀木案后,指尖反复碾过边军粮草案的封皮,“贪污”二字被她捻得几乎要破纸而出。
那粮草官是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断了条腿都没哼过一声,怎么会贪墨?
摄政王这步棋太毒,明着是削她的禁军兵权,实则是要断了北境边军对她的最后一丝信任。
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烈,映得她指间的玉扳指泛着冷光。
“公主,沈先生到了。”侍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怕惊散了满室的寒气。
萧彻抬眼,眸底的倦意被一层薄冰盖住:“让她进来。”
沈青梧是踏着夜露来的。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泥点,领口凝着细碎的霜花,像是从城外的寒夜里刚捞出来。
她走进书房时,目光先扫过炭盆,又落在案上摊开的卷宗上,最后才定格在萧彻脸上,而后屈膝行礼,衣料摩擦的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长公主深夜召臣,不知有何吩咐?”
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半分局促,仿佛不是来赴一场可能掉脑袋的密会,只是来领一道寻常的差事。
萧彻没急着说话,指节叩了叩案面,“笃、笃”两声,像敲在人心尖上。
她看着沈青梧那双藏在长睫后的眼睛,分明是寒门士子的装束,眼底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复试时那句“理在陛下则护陛下”,至今还在她耳边响。
“摄政王说,”萧彻终于开口,声音裹着炭盆的热气,却带着冰碴,“我举荐的粮草官,贪墨了边军三个月的军饷。”
她抬手,将卷宗推了过去。卷宗在案上滑出半尺,停在沈青梧面前,纸页翻动的轻响里,仿佛能听见北境士兵冻裂的指关节在响。
沈青梧俯身拾起,指尖刚触到纸页就顿了顿——纸质偏软,不像是军中常用的粗麻纸,倒像是……内宫供应的上等宣纸。
她快速翻阅,目光在“证人供词”处凝住:字迹娟秀,笔锋怯弱,连“军饷”二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哪里像个常年跟粮草打交道的老兵?
她合起卷宗,抬眼时,正对上萧彻的目光。那目光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却偏要逼着人往水里跳。
“公主想让臣查什么?”沈青梧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边缘,那里被人用指甲掐出了几道浅痕。
“查是谁的手,”萧彻往前倾了倾身,案上的烛火在她眼底投下跳动的影子,“敢在军饷里掺沙子。”
沈青梧的指尖停住了。
她当然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手笔。可萧彻偏要挑明了问,是试探,也是逼她站队。
她垂眸,看着卷宗上“证人:王二柱”的名字,忽然觉得可笑——
连编造的名字都这么敷衍,摄政王是料定了没人敢查,还是算准了萧彻会逼着她来查?
“查出来之后呢?”沈青梧抬眼,迎上萧彻的目光,“要臣将证据呈给陛下,还是……呈给公主?”
萧彻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唇角漫开,却没暖到眼底。她往后靠回椅背,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扳指。
“你不需要‘之后’。”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溅起一点火星落在炭灰里。
“你只需要‘查’,”她的声音轻了些,却像一把钝刀在磨,“查的时候动静大些,让满朝文武都看见,这潭水是怎么浑的。”
不必报给她,不必报给陛下,甚至不必找到实据。她要的是一场拉锯——
让摄政王为了圆这个谎,不得不露出更多破绽;让朝臣们看清,是谁在拿边军的性命当棋子。
沈青梧听懂了。
萧彻要的不是真相,是借她这把“寒门”的刀,在摄政王的地盘上搅出一场风波。
她捏紧卷宗,指腹抵着那道被掐出的浅痕,忽然勾了勾唇角:“公主倒是……信得过臣。”
“我信的不是你。”萧彻打断她,目光像落在猎物身上的鹰,“是你的野心。”
她顿了顿,看着沈青梧那双骤然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帮我把这潭水搅浑,三个月内,太子太傅的印信,我亲手给你。”
利诱来得直白,几乎是把“合作”两个字钉在了沈青梧脸上。
沈青梧垂下眼,卷宗的边角被她捏得发皱。
太子太傅……那是离东宫最近的位置,也是离当年旧案最近的地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炭盆里的银炭都燃成了灰,才缓缓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若……查出来,幕后是摄政王呢?”
空气瞬间凝住。
萧彻看着她,目光沉沉,像是在掂量这句话的重量。
过了半晌,她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砸在沈青梧心上:“你只需要‘查’,不必‘报’。”
五个字,像一道无形的赦令,也像一道催命符。
沈青梧的指尖猛地一颤,卷卷宗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纸页撕碎。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探查摄政王把柄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气血,抬眼时,眼底已恢复平静:“臣有个条件。”
萧彻的眉峰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说。”
“臣想借吏部存档的‘十年前江南水患案卷宗’一观。”沈青梧的声音放得更缓,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臣的家乡在江南,当年水患死了不少人,想看看卷宗,也算……给家里长辈烧柱安心香。”
“江南水患?”萧彻的指尖猛地顿住,扳指磕在案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骤然变冷,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刺向沈青梧。
十年前哪有什么“水患”?那是沈家被冠上“谋逆”罪名后,摄政王为了掩人耳目,硬编出来的由头。
吏部存档的“水患案”,里子藏的全是沈家满门的血!
这个沈青梧,果然是冲着沈家旧案来的。
萧彻的指尖缓缓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借着疼痛保持清醒。她盯着沈青梧的脸,试图从那平静的表情下找出一丝破绽:“你一个寒门士子,查十年前的旧卷宗做什么?”
“臣说了,告慰长辈。”沈青梧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了点孤注一掷的硬气,“公主若不答应,这太傅之位,臣不要便是。”
反将一军来得猝不及防。
萧彻看着她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执拗,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到唇角,却没什么温度。
“可以。”
她站起身,玄色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裹挟着炭火气的风。走到沈青梧面前时,她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沈青梧甚至能闻到她发间冷冽的龙涎香。
“但吏部卷宗的钥匙,在摄政王手里。”萧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压迫感,“你若有本事拿到,便去查。”
想借我的势查旧案?可以。但你得先有本事在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活着拿到那把钥匙。
互相拿捏,彼此试探,像在走一根悬在深渊上的钢丝。
沈青梧的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半块“忠”字佩,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深深一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谢公主成全。”
转身离开时,她的青布长衫扫过炭盆边缘,带起一阵细碎的火星。萧彻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收回目光,抬手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个沈青梧,果然是沈家的人。
想查旧案?想复仇?
萧彻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正好。
她也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能捅进摄政王心脏的刀。
哪怕这把刀磨得太利,最后可能也会对准自己。
她重新坐回案后,指尖落在那卷粮草案上,目光比夜更沉。
这场戏,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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