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父亲默许后，林晚觉得头顶那片北境的天空，都仿佛变得更加高远湛蓝了些。
她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后窥视演武场，也不必在母亲询问时将小木剑慌乱地藏于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被认可”的底气，如同春日里悄然破土的嫩芽，在她幼小的心田中茁壮生长，支撑着她每一次挥剑的手臂。
她的生活，开始遵循一种简单而充实的节奏。
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朔州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中，只有远处戍楼上准时响起的、划破夜空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宣告着新的一日，以及边塞永不松懈的警惕。这个时候，林晚小小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她自己的小院里。
晨光熹微，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轮廓。她握着那柄桑木小剑，对着蒙蒙亮的天色，开始重复父亲前一日指点过，或者她自己偷学来的基础动作。劈、刺、格、挡，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一遍，十遍，百遍……直到手臂酸软抬不起来，她便歇息片刻，甩甩胳膊，又继续。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成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不管不顾，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对掌握每一个技巧的渴望。
当太阳完全升起，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庭院，她便匆匆用完早饭，然后像一只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将军府西侧那片宽阔的演武场边缘。
这里，才是真正让她心潮澎湃的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皮革、尘土以及钢铁特有的冰冷气息。上百名赤着上身或穿着统一号服的士兵，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在军官粗犷有力的号令下，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操练。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肌肉贲张，吼声震天。刀锋劈砍木桩发出沉闷的“咄咄”声，长枪突刺带起凌厉的风声，弓弦震动如霹雳，箭矢离弦如流星……
这一切交织成的雄浑乐章，远比母亲房中那悠扬的琴声、熏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更能点燃林晚血液中奔流的热情。她躲在巨大的兵器架后面，或者倚在箭靶场的角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看着，记忆着。她记性极好，近乎过目不忘，那些复杂的枪法套路、刀术衔接，看过几遍，便能模仿个七八分形似。
有时，她看得太过投入，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从藏身处探出，会□□练的军官发现。那些平日里严肃甚至凶狠的汉子，见到是将军家这个粉雕玉琢、却偏偏爱往武场上凑的小女娃，紧绷的面容也会缓和下来。有人会朝她善意地笑笑，有人甚至会趁休息间隙，走过来纠正她一两个明显的错误。
“小姐，手腕再压低三分，对，这样才稳。”
“步子迈太大了，重心要沉住。”
“出剑不是用手臂甩，要感觉力量从脚底传到腰，再送到指尖。”
林晚便会仰起沾着灰尘的小脸，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声音甜甜地道谢：“谢谢张校尉！”“王都尉您说得对！”那乖巧又认真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转过头，她便更加用心地揣摩、练习，将那些指点融入自己的动作中。
她并不知道，在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修炼”时，有一双深沉的眼睛，时常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她。
那是在她开始这种“半正式”习武生活约莫半月后的一个午后。林靖处理完上午的军务，信步走向女儿居住的小院。他并未直接进去，而是停在了月洞门外，身形隐在半壁爬藤植物的阴影里。
院子里，林晚正进行着最后一项练习——持剑突刺。她一次次地向前迈步，将木剑尽可能笔直而有力地刺向前方虚空的“敌人”，口中模拟着短促的喊杀声。她的小脸因为持续用力而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汗水早已将她的鬓发完全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额角和脸颊。她的呼吸急促而粗重，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体力已接近极限。她拄着木剑，停下来喘息，身体微微颤抖。
然而，当她再次抬起头，准备进行下一轮突刺时，林靖清晰地看到，女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疲惫与退缩，反而燃着一簇火，一簇炽热、明亮、不屈不挠的火。那火光，穿透了身体的疲累，带着一种纯粹的、对自身力量增长的渴望，以及对某种信念的执着。
那一刻，林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真正握紧父亲递来的、沉甸甸的真刀时，掌心传来的那种战栗与难以言喻的兴奋。那种力量感，那种仿佛能掌控自身命运、甚至他人生死（尽管当时只是错觉）的激昂，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热血的少年为之沉迷、为之奉献一生。而他这个女儿，这个才五岁的、本该在锦绣堆里玩着布娃娃的女孩，骨子里流淌的，正是林家世代相传的、属于战场风沙与铁血的不屈灵魂。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直到林晚终于力竭，瘫坐在地上，抱着木剑大口喘气。
“将军，”一直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的贴身亲卫队长赵擎，低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忍，“小姐这般刻苦……是否太过辛劳？她还这么小。夫人那边，似乎一直颇为忧虑……”
林靖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亲卫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看着她休息片刻后，又挣扎着爬起来，去拿放在石凳上的水囊。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玉不琢，不成器。她既有此心志，有此韧性，便让她去闯，去磨砺。这世道，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边塞之家，多一分真本事，将来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资本，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他顿了顿，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擎：“吩咐下去，小姐若去演武场，不必阻拦，只需派两个机警可靠的人暗中看护，确保她的安全，莫要被流矢或意外冲撞所伤。”他略一沉吟，继续道，“另外……去府库，将我早年所用、那柄未开刃的玄铁短匕寻出来，擦拭干净，晚膳后送到我房里。”
赵擎心中微微一凛，立刻躬身应道：“是，将军！”
那柄玄铁短匕，赵擎是知道的。乃是林靖少年时，其父所赠，虽未开刃，却是用上好玄铁千锤百炼而成，匕身沉重，寒气逼人，匕柄缠绕着防滑的黑色皮革，样式古朴简洁。将军将此匕赐予小姐，其意不言自明——这已不仅仅是默许玩闹，而是真正将小姐当作半个继承人来培养，开始引导她接触真正的“兵器”了。
晚膳时分，气氛与往常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当饭菜布齐，侍女退下后，林靖并未立刻动筷，而是从身旁拿起一个长约一尺的紫檀木盒，放在了林晚面前的桌上。
苏氏的目光落在盒子上，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林晚则好奇地看着那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盒。
“打开看看。”林靖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林晚放下筷子，伸出小手，有些费力地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带鞘的短匕。匕首鞘是简单的黑色皮革，没有任何华丽纹饰，只在鞘口和鞘尾包裹着暗银色的金属箍，显得沉稳而内敛。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沉。远比她想象的要沉，比她的木剑不知重了多少倍。冰凉的鞘身触感，透过掌心，一直传到心里，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习武之人，需知兵器之利，亦需承其之重。”林靖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木剑终是玩物，便于初学，却无法让你体会真实兵器的质感。此匕予你，平日练习基本招式时，可感受其重量、平衡与掌控。记住，兵器，是武人手足之延伸，非是逞凶斗狠之物，亦是生死相托的伙伴。要敬之，慎之，更要善用之。”
林晚紧紧将匕首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心。她抬起头，望着父亲，眼圈微微泛红，黑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但那水汽之后，是无比明亮的、如同星辰般的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谢谢爹爹！女儿……女儿一定珍之重之，勤加练习，绝不辜负爹爹的期望！”
苏氏看着女儿那副欣喜若狂、仿佛得到了全天下最宝贵礼物的模样，又看看丈夫平静无波、却目光深沉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为林晚夹了一筷子她平日最爱吃的清蒸羊羔肉，轻声道：“快吃饭吧，菜要凉了。”
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家三口的身影。林晚抱着那柄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短匕，连吃饭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反复摩挲着刀鞘上冰凉的皮革和金属箍。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柄未开刃的匕首，更是父亲无声却重若千钧的认可，是一把通往她心中那片广阔天地的、真实的钥匙。前路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柄沉甸甸的短匕，照亮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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