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冬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无垠的、带着死寂意味的灰白。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荒原,发出凄厉的呼啸。然而,在镇远将军府的演武场上,一股与这酷寒截然相反的、灼热蓬勃的生命力,正伴随着一声声清叱,顽强地迸发着。
十二岁的林晚,已然褪去了几分女童的圆润,身形如抽条的柳枝,显露出少女的挺拔与矫健。她穿着一身紧束的靛蓝色胡服,长发依旧利落地束在脑后,额上、鼻尖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缕缕白气。她手中紧握的,不再是那柄桑木小剑,而是父亲所赠的那柄未开刃的玄铁短匕。匕首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划破空气时带着比木剑凌厉数倍的嘶鸣。她对着一个裹了厚厚皮革的木桩,反复练习着刺、挑、格、挡的基本动作,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将父亲教导的“力从地起”、“腰马合一”贯彻到极致。
“不够!手腕再稳三分!你的敌人不是这不会动的木桩,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狼!” 林靖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声音如同这朔州的寒风,冷冽而清晰。
林晚抿紧唇,深吸一口气,调整姿势,再次发力。她能感觉到小腿肌肉的酸胀,手臂的沉重,但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支撑着她。她知道,她所练习的,不仅仅是杀敌的技巧,更是父亲和母亲口中,在那更深、更远的皇城里,安身立命的本钱之一。
当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抹凄艳的橘红,林晚一天的武艺功课才暂告段落。她拖着疲惫却畅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院落,匆匆用过晚膳,沐浴更衣后,便迫不及待地点亮了书房的白银烛台。
烛光摇曳,映亮了她书案上摊开的一本书册。那并非闺阁女儿常见的诗词歌赋,而是一本手抄的《孙子兵法》。书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但扉页右下角,那枚深褐色的、跳跃的火焰纹路,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让她每次看到,心头都会为之一暖。
这是数月前,她莫名收到的一个匿名包裹。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御花园中那个孤寂的少年,想到了他赠予的火纹陶片。她未曾说破,却将此书视若珍宝。
她不仅读原文,更痴迷于书页间那些清瘦峻拔的批注。“兵者,诡道也。” 旁的批注是:“诡道非为阴损,乃为出奇制胜。朝堂之争,亦然。”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批注又云:“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于无声处听惊雷,方为上策。”
这些字句像一把把钥匙,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她开始明白,父亲教导的“藏锋”,与这兵书中“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诡道何其相似;母亲担忧的后宫倾轧,与这“伐交”、“伐谋”的智慧隐隐相通。她开始尝试将自己的理解写在书页的空白处,有时是赞同,有时是疑问,仿佛在与那位看不见的“老师”进行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对话。
“伐谋,是否需先知人?知人心之善恶,之**,之弱点?” 她在“知己知彼”旁如是写道。笔迹尚带稚嫩,却已初具风骨。
然而,书本上的智慧,终究需要现实的印证。年节时分,她随母亲苏氏入宫谢恩。再次踏入这朱墙深宫,林晚的心境已与幼时纯粹的好奇与不适截然不同。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她看到华贵妃依旧雍容华贵,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与志在必得;她看到新晋的低位嫔妃们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如同尺子量过;她也看到那些宗室命妇、贵胄千金们,言笑晏晏间,眼神却飞快地交换着各种信息。
在御花园一处暖阁外,她偶遇了正在赏梅的陈太妃。太妃衣着素雅,不施粉黛,面容慈和,见到林晚,便亲切地招手唤她上前。
“好孩子,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陈太妃拉着林晚的手,上下打量着,目光温和,却让林晚无端地感到一种被细细打量的不自在,“真是将门虎女,这通身的英气,和京里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就是不同。”
林晚依礼应答,谨守着母亲教导的规矩。
陈太妃笑着,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气带着长辈的关怀:“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心思纯净。不像这宫里有些人啊,模样是顶好的,可惜心思太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就比如……唉,罢了,你还小,不说这些。总之啊,你日后若常在宫中行走,切记要多留个心眼,莫要被人拿了当枪使,还浑然不觉。”
这话如同春日里的一丝阴风,吹得林晚心头一凛。她抬起头,看向陈太妃,太妃的目光依旧慈祥,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感慨。但林晚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指向不明的警示。
恰在此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林晚回头,看见一位身着月白绣墨兰衣裙的少女,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那少女容貌清丽,气质高雅,行走间裙裾微动,步步生莲,正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谢怀玉。
谢怀玉上前,向陈太妃行了标准的礼,声音温婉动听。见到林晚,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善意的惊讶:“这位便是林将军家的晚妹妹吧?果然英姿飒爽,与众不同。” 她目光落在林晚因常年练武而略显粗糙的手上,很快便移开,笑容不变,“方才妹妹未来时,我们正说起陛下近日苦读兵书,勤于政事,真是少年英主。妹妹久在边关,想必对军旅之事见识不凡,真是令人羡慕。”
林晚心中微微一动。谢怀玉的话听起来是赞美,却处处透着机锋。特意提起陛下,是在暗示她与皇帝有联系?羡慕她见识军旅,是强调她与京中贵女的“不同”,还是隐晦地点出她与武将圈子的关联?
林晚想起兵法中的“虚实”,想起陈太妃的“提醒”,她按捺住直接回应的冲动,遵循着“藏锋”的教导,微微垂下眼帘,礼貌而疏离地回道:“谢姐姐过誉了。陛下勤政,是万民之福。至于军旅之事,我不过是自幼耳濡目染,略知皮毛,不敢当‘见识不凡’四字。”
谢怀玉笑容依旧温婉,又闲话了几句宫中趣闻,便优雅告退。陈太妃看着她的背影,对林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声道:“瞧见了吧?这宫里的人啊,说话都像在云里雾里,听着是夸你,谁知里头藏着什么心思呢。”
这一次入宫,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气流。陈太妃看似关怀的“提醒”,谢怀玉温婉下的“试探”,都像一根根细小的丝线,开始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她心中的某种天真正在悄然褪色,一种对于“人心”的、更为复杂的认知,开始在她心中萌芽。她知道,她学习的,不仅仅是武艺和兵法,更是这门无处不在的、关乎生存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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