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伯韶既说明不日将释放无辜的在押官员,乐绥便准备离开了,正待叫王清君进来俞伯韶却示意他不着急,似乎斟酌了半刻问他:“我今日如何?”
这句话没头没尾,乐绥却非常清楚他在问什么,转头和刚进门时一样来来回回地打量他,良久答他:“如今瞧着倒没什么不一样了。”
俞伯韶却骤然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
转而朝乐绥行了大礼:“多谢殿下。”
乐绥点点头,拉开屋门,王清君就在屋外候着,见他出来上前一步把披风递给他,又伸手去给他系带子。
乐绥本低头看着,那边的俞伯韶看了王清君一会突然开口问他:“殿下今日怎么这么着急?”
乐绥侧头看他:“什么?”
“我以为,我和殿下有心照不宣的约定,”俞伯韶身上的颜色平静,偶尔闪过两丝犹疑,“此次我回京是为制衡殿下而来,我二人便不可再交往过密,这一月以来殿下与我说的话不足二十句,今天却冒着被孟极卫发现的风险来我府上,为什么?”
乐绥更添狐疑,伸手挡了一下王清君,自己揪住系带站直身体朝着俞伯韶:“朝中这几日又有惶惶之色,多事之秋我不愿你多生事端,这才来了一趟,我乃皇朝长孙,关心这个有什么不对吗?”
“也或许,”俞伯韶身上蓦然显出同情之色,“是殿下过于忧心前|线战事,担心战局有异?”
“俞伯韶,”乐绥心下一慌,“有人觉得我对藿沧的关注太过异常了吗?”
他问的直接,俞伯韶却闭口不言了。
然而尽管如此,他们二人心中都清楚,俞伯韶的情绪变化逃不过乐绥的眼睛,什么都不说,就是最好的回答。
乐绥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过兜帽盖在眼前,出门前朝俞伯韶点了点头:“多谢。”
两人出府后,乐绥一直一言不发,一直到回了梁王府他自己的院子,这才朝王清君交代:“明日你不必再陪我回武德殿,便说是王妃胎像不稳,我心下担忧,故而留你在府中照顾,若等到四皇子兵败的消息传到京中时我还没有叫你回宫,那你就即刻前往左威卫大营,等我传信。”
“殿下?”王清君是将,行事作风就是执行上官的命令,所以尽管她不理解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俞伯韶的两句话,乐绥就要让她直接去左威卫备战,但乐绥神情严肃,这便是下了命令,那她就只有服从,“是。”
“到时候,”乐绥迟疑着说,“我的消息或许并不直接,但是,只要他到了,你应该就会明白的。”
“殿下,”王清君迟疑,“是藿沧那边有异吗?”
“不是藿沧,”乐绥看了看她的神色,最后没有说出口,只是安慰她:“希望是我想多了。”
王清君身上的忧虑之色渐渐透出来,乐绥却说了一句令她更生不安的话:“若是我十天之内没有信来,你就启程回河西去,无论萧择益要做什么,你只替我问他一句话,他还记不记得最初找上我是为了河西谋出路,你问他如今是发自初心吗?另外,叫他相信我。”
“殿下......”
乐绥拍了拍清君的肩膀,不再多话。
这本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安排,依据也不过是俞伯韶一句似是而非的问题,但是多年后乐绥再回想起来,会惊觉那个时机是如此微妙而及时,以至于每每想起,他都要默默念一句他幼时曾不愿相信的满天神佛。
就在他回宫的第二日下午,乐绥本要在吏部再整理一番文书再回武德殿的,两仪殿那边却传召过来叫他去陪皇帝用晚膳。
去的路上,不知怎的他忽然有所预感,跟鹤祐交代:“去年圣人大寿,我收到一根翡翠发簪,这几日没用上,今日忽然想起来,你去给我找出来吧。”
鹤祐看着前方引路的两仪殿使女:“殿下,此刻吗?”
“嗯,”乐绥却很坚定,“左右两仪殿内也不需要你伺候,快去快回。”
这一顿饭祖孙二人吃的平平淡淡,皇帝还说今早临南江斯涵急送来的奏报,上面奏呈在临南找到了失踪已久的长宁公主崔琅琅,好在公主贵体安康,并无什么不妥,此刻估计已经在临南士兵的护送下进京来了。
乐绥因想起前些日子清君说在河西边界上看到崔琅琅的事,却没想到最终是转到临南去了,两人一同庆幸了一番崔琅琅福大命大,皇帝又说左金吾卫实在无能等等。
一切仿佛都极为寻常,和以往历次乐绥来两仪殿陪皇帝吃饭的场景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地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又或者俞伯韶实则并没有警示他的意思,只不过是他庸人自扰。
然而,物无妄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皇帝递过来那张纸的时候乐绥甚至刚刚吃进一口米饭,就听到皇帝平淡的声音:“前些日子西边递来了一封折子,你看看。”
乐绥便放下碗乖乖去接,字还未全部入眼便已看到上面扎眼的河西二字,霎时间乐绥心下一空,呼吸之间又平复了心情强迫自己从头看起。
只见上面写着,他在虹梁称病期间,实则人在河西,最关键的是,他与河西节度使萧择益,整日,分桃而食,
抵足而眠。
乐绥眨了眨眼,他原以为昨日俞伯韶的警示,是皇帝误以为他与四皇子有交,而河西作为早早站在他一侧的都护府会在战场上与对面暧昧不清。
可如今看来,皇帝要他看的东西不过是一些他与萧择益相交的证据,可是萧择益与他的交往在皇帝这里从来并非秘密,如今只不过是多让皇帝知道了一个他称病虹梁之时实则在河西而已,这值得皇帝动疑心吗?是因为皇帝对边关的节度使们心生不满了吗?
他仿佛没有明白,眼神清亮地看向皇帝:“祖母?”
皇帝却紧紧看着他的神色,缓缓道:“昭儿从前并非在弘文馆读书,不知道可读过《韩非子·说难》这一节吗?”
乐绥一怔:“什么?”
皇帝却没有说透,反而又问起另一个人:“前朝高帝,以妻族起家,得位后广而任用妻族士人,至外戚独大,他死后外戚弄政,险些亡国,这个历史,你读过吗?”
几乎是霎时间,乐绥就意识到了皇帝的言下之意,一时间心中竟生出荒唐之感,皇帝自己就是军中起家,先做皇后,再做皇帝,如今,她竟然是害怕,萧择益会走上她的老路,萧家会第二次给大齐改换国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崔乐绥心悦萧淇毓。
这一点他早就有所察觉,心动在行宫外萧择益递来那根翡翠簪子的时候,在他一次次在马车上备好全是甜腻腻的糕点的时候,在虹梁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带他上马的时候,在河西他看着自己挤羊奶的时候,在除夕夜看到压岁红封的时候。
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无稽的少年心事,从他离开河西准备回京的时候就已经该停止了,其后绵长不断的不过是一分不舍和十分侥幸,总有一日要随风而去的。
而在这一刻,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时机不对,场景不对,地点不对,人也不对。
可偏偏是在此时此刻此地,他才明白,原来,
崔乐绥深爱萧淇毓,爱到,
此刻有无数大逆不道的想法飞快掠过他的脑子。
皇帝并不知道乐绥心中的诸多激荡,也终于问出了她的最后一句杀招:“这探子读书过少,词也用得不好,分桃一词,用在这里可不好,你说对吗?”
乐绥抬头看向他的皇祖母,正待说话,皇帝却忽然止住他,换了一个问法:“昭儿,虽说用得不好,但你是皇族子弟,当自矜身份,日后这分桃而食的事,不可再做了,明白吗?”
这话显然问的温和了许多,乐绥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眼下的慈爱之心了,但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瞬间天旋地转,头上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明白。”
皇帝仍是看着他,要他说出更多保证来。
乐绥于是含着血腥气,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慢慢觉得在迷迷蒙蒙间看清了皇帝的眼神,然后说出了皇帝想听的那句话:“孙儿定当谨记,日后与萧节度使定当恪守君臣之谊,不会逾越分毫,失却皇家体面。”
出了两仪殿,鹤祐便笑着迎上来,看清乐绥神色的瞬间却一怔:“殿下。”
乐绥什么话都没说,鹤祐乖乖地上前扶住他,两人双手交握的瞬间鹤祐把那个乐绥交代他找出的翡翠簪子递了过去。
簪子通体微凉,触手滑润,乐绥拿到手里的时候掌心的厚汗几乎让他握不稳那簪子,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攥紧了簪子的头,一时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也觉得灵台清明了些。
鹤祐对乐绥此刻的表现很是熟悉,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他家殿下被迫在御前撒谎,路上人多眼杂也不敢说话,一直到看到武德殿的殿檐,才听见他家殿下轻声吩咐:“去国子监请邱大人来,我昨日读一处典籍,看到有些不懂的地方,要向他请教。”
爹娘死去时他还太小,舅舅离开时他又太远,可是,
总不能次次都无能为力吧。
萧择益:污蔑!皇祖母,这是**裸的污蔑!
皇帝:谁是你皇祖母我请问呢?
安安:圣人,我作证!
皇帝:你也走,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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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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