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向晚：？？？
你说谁是肉？
盗版二号已经朝她伸出了手，眼看就要拽下她的白色工作服。
【8.两脚羊只能认出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牧羊人，如非必要，您不得随意脱下工作服。】
懂了，这是打算手动解聘她是吧。
要知道她的工期可还没届满呢。
再怎么说，她在精神映照成为镜像之前也是如假包换的正版，区区盗版二号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推翻正版上位。
漏了一块肉而已，那简单啊。
正在她眼前直直站着的，不就是——一块上好的肉？
贺向晚身子一偏，单手一抓，在盗版二号得逞之前，迅捷地扼住了它的脖子。随后她手指收紧，手臂翻转，向地上一抡。
砰！
盗版二号被她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撞击之下，它眼窝里的两颗眼珠居然骨碌碌地掉了出来。
贺向晚：这盗版的零部件安装质量怎么如此低劣，砸一下就撑不住了。
她自认为这两颗眼睛有大用，于是手一抄捞起，非常顺利地扔进自己的衣兜。
然后如法炮制，扯下了盗版二号的红衣。
红衣“贺向晚”立刻消失，她手上则多了一团红色血肉。
就知道你在装，装得还有点像那回事。
贺向晚把肉团抛进石磨的洞口，走过去握住手柄开始推磨。
轰隆，嘎啦，滞涩浊重的摩擦声盘旋于耳际。
她转动着石磨手柄，想到了离开休息间时关于第十篇日记的疑问。
先把某样东西切碎，然后再磨成细粉。
嗯，刚才红衣盗版演示的过程中没有出现刀具菜板之类物品，看来这台石磨集齐了切割磨粉双重功能。
至于这一段中被涂黑的三个字——
结合她的亲眼所见与那位牧羊人后期诡异的状态来看，需要被切磨的对象大概是“自己”。
而这里的语气并不是自述或者私人的记忆强化，内容更贴合对读者的教导。所以联系上下文，第十天完整的日记应该是：
【饲料的做法是：把你自己切碎，磨成能过一百目筛的粉末，等份地装进蛇皮袋，然后放进仓储间木柜的抽屉第二层。】
很好，你是懂饲料制作的。
不止第十篇，其实精神状态最堪忧的第九篇，也差不多能填上了。
【红色，红色红红红红红。
红色衣服，红色两脚羊，，，还有我自己也是是红色。，。】
为什么牧羊人第九天还在仅剩的清醒中陈述着眼中所见铺天盖地的单一色彩，第十天突然传授起了饲料教程？
不但因为诡异的精神入侵，还因为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同样的红色肉团。
整座天堂牧场，就是一个大型的自体永动系统。
已经可以推测出的它的工作流程是：进入牧场——接受聘单——成为牧羊人——用饲料喂养两脚羊——收集劣等品制作新饲料——成为新饲料——补充饲料。
在缺乏外界供给的情形下，要如何确保仓储间的饲料始终满足三袋的数量？
答案写在牧羊人守则里。
【5.两脚羊为杂食动物，当上述四条中所述问题无法以各条解决方式成功处理时，您可以尝试饲喂自己的血肉。两脚羊对牧羊人相当亲近，食用牧羊人的血肉可令它们感到加倍愉悦。】
对一个牧场来说，正常的守则应该是要求牧羊人确保牧畜的数量稳定和品质维持。
然而无论是她看到的牧羊人守则，还是皮壳笔记本里前辈的工作日记，都从未提及两脚羊的数量问题。
两者有所强调的，都是“饲料”，换种说法，都是两脚羊的“食物”。
两脚羊有多少只并非重点，因为两脚羊终究会成为饲料。
而牧羊人的命运也差不多。
“两脚羊对牧羊人相当亲近”——那不是被饲养物与饲养员之间建立起的亲密饲养关系，而是同类之间的天然吸引力量。
“两脚羊只能认出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牧羊人”——那是因为穿着红衣的牧羊人在它们眼中，不过是泯然于众、难以分辨的同类。
红衣之下，是一块同样的红色肉团，这就意味着，牧羊人也终究会成为两脚羊。
牧羊人就是两脚羊，牧羊人可以作为饲料，两脚羊也是饲料。
于是，只要天堂牧场还在持续对外招聘牧羊人，这个系统在自我调节稳态的机制运作下，便可以一直自给自足，作为普莱森的后空间，如果城市不倒，它也随之获得能量循环的永生。
至于天堂牧场的另一谜团，也就是“牧场主”——
第七篇与第八篇的涂黑处尚不能推断，而守则的信息彼此矛盾。
一方面，穿上红衣的牧羊人可以见到牧场主并向他求助，只有获得牧场主盖章认可的优秀牧羊人才能获准离开天堂牧场。
但另一方面，很显然，完成了工作、转化为饲料的牧羊人才有资格获评优秀，且天堂牧场不存在牧场主。
完成两项任务后得到的“工资”，即离开许可，是打开后空间与普莱森副本主地图之间门锁的“钥匙”。
但是，“工资”只属于优秀牧羊人，“饲料”是不能获得工资的。
就算这一限制能够突破，仍旧需要考虑牧场主的存在与否。
一种可能，守则第七条正确，第九条错误，天堂牧场确实存在牧场主，这是最简易且有利于玩家的情况，却会导致后空间的逻辑复杂度失衡。
另一种可能，守则第七条错误，第九条正确，天堂牧场确实不存在牧场主，玩家从逻辑上便无法达成离开天堂牧场的条件。
还有可能，守则第七条错误，第九条正确，但牧场主只会在牧场以外的地点出现，玩家依旧无法离开。
这样推测，无论哪条路都是无解。
按理，推测到这一步，玩家不论污染程度如何，精神状态也该进入崩溃阶段了。
贺向晚却只是挑了挑眉。
普莱森的真相，应该比她猜想的几种模型都要有趣得多。
手下的阻力散去，盗版二号肉团彻底被磨碎。
但这次，石磨的出料口并没有再落下红色粉末。
她将视线从石磨上移开，便看见平坦的草场上，波纹荡漾的小溪中，原本清澈透明的水流染上浓重的血红色。
清水溪变成了一条血河。
咕嘟、咕嘟、咕嘟。
一个接一个血红色气泡从溪水里浮上来，气泡破开的同时，一只接一只白色两脚羊爬上了岸。
贺向晚再一次听见了重复的《天堂牧场之歌》选段。
“幸福的两脚羊长出了眼睛，
幸福的牧羊人数完了眼睛。
悲伤的两脚羊不需要眼睛，
悲伤的牧羊人弄丢了眼睛。
流泪的两脚羊找回了眼睛，
流泪的牧羊人归还了眼睛。
欢乐的两脚羊离不开眼睛，
欢乐的牧羊人看到了眼睛。”
已知，“牧羊人”和“两脚羊”这两个词语可以进行等量代换。
所以，这段歌词实际采用的是互文的修辞手法。
核心意思就是“眼睛”相当重要。
那么，穿上红衣的牧羊人，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
播放《天堂牧场之歌》的唱片机和唱片的来历，又暗含着什么秘密？
血河停止吐出气泡的时候，一大群符合守则规定样貌的两脚羊再次出现在牧场里。
贺向晚盯住了血水。
有句话叫做，水是生命之源。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涌现了许多东西。
有幸福宴会厅意识离体时看到的备餐间，有天堂大道144号幻觉中人脸树叶的歌声、黑洞里跳动的巨大心脏与骨笼上缠绕的血管，有污泥怪物在监管处囚房外的沾沾自喜的大放厥词，还有整座天堂牧场的运行规律。
纷乱的场景无序地上演着走马灯般的轮回，点起心中灵光一簇。
不得不说，【普通铁镐】虽然名字普通，但是称手度着实拔群，几乎可以媲美她自己的双拳。
镐头扎入草地，从此岸至彼岸，贺向晚飞跃而起，一步跨过，手腕一杵，伸臂一拉！
血水飞溅，一道深深沟壑横亘于中心，整条血河被她切割成两半，断绝了源流的通路。
她站在对岸白色的两脚羊群中，冷然回望，看着突兀立起的磨坊连同石磨，又突兀地在视野里磨灭。
——只剩最后一步了。
猜不出的部分，亲自验证一回，自然便可攻破。
她手指探进衣兜，拿出了两颗眼珠，然后，将它们装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之中。
精神镜像重获真正视力的同时，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严重冲击。
怪不得写下工作日记的牧羊人会疯成那个样子。
触目所及，皆是鲜艳的红色。
血的颜色，正充满活力地在她眼前流动，鼓胀，跳跃。
贺向晚曾经感受过纯然的黑，而现在整片红色带来的知觉则与黑色完全不同。
黑色是最后的疯狂与死寂，而红色——才是混乱无序的开始。
除了身周的环境之外——
还有她自己。
黑色不一样，它们只存在于她的外界。
而红色却渗入了这片空间的每个角落，包括她。
我也是红色。我也是红色。我也是红色。
世界徒留这一句笃定的宣告，用来开启污染狂欢的闸门。
还不够。她记得自己还要去仓储间换上挂在衣架上的红色迎客服。
事情开始变得难办起来。
这么一片都是红色，连带着感知也成了红色，大家都一模一样了，还要如何找到仓储间，并准确无误地拿到红衣？
……牧场主是吧。
管你存在不存在。
如果觉得我不优秀，那就武力干涉到你承认为止。
尽管感知封闭，贺向晚依旧在接下来的某一刻，确认了自己已经完成了换衣。
奇怪的是，情况并无任何变化。
难道她的猜测有误？
精神力如果具有实体，这一刻应该正在疑惑地偏头。
她停止了探寻的脚步，专心地思考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纰漏的环节。
既然牧羊人就是两脚羊，两脚羊等同于饲料，那么“牧场主”也该容纳于牧场运作的逻辑体系之内，而不该游离于整体规律之外。
空缺的是——
尚未补充完整的工作流程，还有尚待填满的日记中涂黑的部分。
她知道了。
牧羊人工作流程剩下部分：
——补充饲料——成为牧场主——继续开展下一轮招聘——离开天堂牧场。
第七篇日记：
【当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时，我看到了我自己。】
第八篇日记：
【我自己给了我一台唱片机和一张配套的唱片】
原来是这样。
天堂牧场，是牧羊人，或者说是她自己，一个人饰演的闹剧。
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她自己，在令自己陷入疯狂和混乱。
她是作为饲养者的牧羊人，是作为被放牧者的两脚羊，是提供给两脚羊的食物，也是天堂牧场的直接管控者牧场主。
她是这个能量自足的系统，为自己设置的镜像与枷锁。
按照守则，她既然一人担纲了所有角色，那么其实随时都能够离开。
所以，不存在矛盾，也不存在悖论，存在的只有思维定势的牢笼。
不对，不只如此。
她现在还离不开这里。
——是因为《牧羊人工作守则》第十条，这一句，始作俑者。
【10.当您看到这里，即说明您已接受并承诺遵守天堂牧场的全部须知。】
这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废话。
因为任何人只要进入了天堂牧场并且拿到这张纸，都一定会将上面记载的所有信息都浏览一遍。
更何况那上面还印制了这里的核心规则。
但它既然出现，就绝对不会只是一句废话。
这一句话，承担的作用是普莱森和天堂牧场这一后空间，之间的“门锁”。
“看到”即意味着接受与服从，意味着自愿担任这份可以轻易离开却又无法顺利离开的工作。
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会看到这句话，都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牧羊人，并自觉地在天堂牧场设立的规则之下行动。
这是意识之外，精神之上的——雇佣契约。
不是为了招聘一个优秀的牧羊人，而是为了寻找一个尽责的演员。
之所以无法离开，是因为她还有一个观众。
观众是离开这里的“钥匙”。
观众是，天堂牧场无处不在的，“眼睛”。
是让她进入天堂牧场后空间的血红眼睛，是皮壳笔记本封面上的血红眼睛，是两脚羊身上长出的血红眼睛，是《天堂牧场之歌》里的“眼睛”。
也是监管处囚房铁栏上拥有可令蚯蚓人臣服力量的血红眼睛，是污泥怪物口中的、人脸树叶歌声中的——
贺向晚看着将她围拢的红色，冷峻地将她发现的事实宣之于口。
“原来是你这个阴湿的偷窥狂啊。”
“开启后空间的钥匙。”
“‘城市之眼’——的分体。”
任务一的三天时限不是完成工作的最低要求，而是完成驯化的门槛。
因为在它看来，玩家也不过是它这个牧羊人视线笼罩范围下的两脚羊而已。
不过，暗处，它可以稍占上风。
但是如果它已经暴露在她的精神力作用空间之内。
那就只能搬着它看戏的小板凳滚出去了。
贺向晚找到了自己的聘单，然后，精神洪流狂奔而来，扯碎了牧羊人工作守则的第十条。
现在，雇佣契约解除，这里是她的绝对领域。
她是此间一切的主宰，是可以完全碾压眼睛的存在。
眼睛在她解除守则第十条限制的那一刻便进入了狂暴状态，红色缭乱地左冲右突，向她宣告着自己的威慑，妄图令她屈服于污染的封印。
它甚至召来了由她身体复制得到的傀儡——盗版一号。
红色合并了两股力量，席卷她周身，窒息，压制，渗透，同化，要在最后一刻，令她归它所有。
——却只得到她一抹淡然又轻蔑的鄙视。
物理意义上，她武力超然；精神意义上，也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将她折弯。
千万精神流溢出，化锋化刃，长立高踞，劈砍冲撞，使得后空间的扰动变成了由她掌控的精神风暴。
流星过空遗下绚丽亮白的光痕，而她精神支流带来的是无穷无尽浓重恐怖的黑色。
黑色顺流而出，追逐噬咬，一点点吞没红色，将其蚕食殆尽，最后一片薄弱的红色，被她生生压扁成了一个眼睛状印章的标记。
印章明晃晃地落在聘单空白处牧场主签字的位置。
这一角后空间，终于陨灭。
贺向晚回到副本主地图，出现在监管处的边界。
下一刻，她尚未回收的精神流凌厉摆尾，很不幸地——冲烂了尽头的出餐口和守了她多时的所有蚯蚓人。
随即——
狂涌的精神力缩回体内，她重重坠落在地，眼神古怪地看向自己烫红开裂的手臂肌肤，面上浮现出无法理解的莫名神情，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
整个人身体一歪，向前一扑，直接滚倒。
“噗——”
一大口鲜血如同瀑布，溅落在囚房的铁皮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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