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间里的长眼睛版“贺向晚”正如同一根僵死的木桩,安安静静地横躺在地面上。
贺向晚毫无避忌地抬脚跨过“自己”的身体,淡定地在床上坐下。
她开始分析前任牧羊人的工作日记。
假如以精神状态为标准进行阶段划分,那么,根据所有篇目的文字逻辑容易看出,第一阶段即第一二天视为正常;第二阶段,从第三天开始至九天精神逐渐异化,第九天彻底疯狂;而第三阶段,第十天到第十一天,叙述恢复了第一阶段具有条理的风格。
最简单表面的提示便是每篇日记开头关于时间与天气的表述。
不看日记内容,单看这些抬头部分的格式变化,也能发现端倪。
这位牧羊人会陷入疯狂倒是意料之中。目前来看,盲目仰仗管委会的人精神没一个是正常的。
管委会建设城市服务市民的能力究竟如何不好说,画饼的实力确实望尘莫及。
诡异的是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之间发生的事情。
从形式上看,第三阶段的语言逻辑合情合理,就像是精神疯狂的人经过某种治疗手段恢复健康了一般。
但是,如果通读一遍内容,就能发现最后两篇日记里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逻辑变得正常,但日记内容却显得突兀。
第十天,他在毫无背景信息的情况下,教继任者如何制作两脚羊的饲料。
第十一天,他甚至开始恐吓读日记的人。
不只是日记内容。语气、情感态度也发生了几乎是反向性的变化。
起初的牧羊人,性格热忱朴实,虽然头脑简单,但依旧对生活满怀希望和动力。
然而第三阶段,他不再平易踏实,而变得冷漠客观。之前的日记篇章,可以看出很明显而亲切的第一人称感,但是最后两天,她读着这两篇日记,却仿佛看见了来自“他者”的视线。
那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似乎开始拥有上帝视角。
尤其最后几段,语气完全变了个人。她很清楚,只有诡异才会采取类似的说话方式。
第三阶段的牧羊人不像一个关怀后来者的前辈,而更像同流合污的——伥鬼。
伥鬼,为虎所杀,为虎所食,死而不灭,助虎为虐。
二三阶段间发生的“治疗”过程,意义绝对不会是治愈,而其实是一种彻底的改造。
较直接的可能,是牧羊人被同化为诡异的附庸。
更接近“门后世界”性质的可能——
有存在,已经接替了牧羊人记录日常工作的使命。它模仿着他的语气,一点点渗透读者的心理防线,让信任的大门,无理由地为它敞开。
日记的最后,要求她为休息间门外的“它”开门。
那真的是“门外”吗?
那明明是“门里”。
是她坠入世界核心的媒介,也是她,能够解开普莱森真相的肇始。
再往前倒推,填补久候的空白。
那些被涂黑遮掩的文字,那些欲说还休的经历和记忆。
【饲料的做法是:把■■■切碎,磨成能过一百目筛的粉末,等份地装进蛇皮袋,然后放进仓储间木柜的抽屉第二层。】
贺向晚忽然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推开休息间的门,向外看去。
眼前的场景和她刚进入天堂牧场时相差无几。
血红色的肉团又一次变回了白色两脚羊。
她记得利用【德里艾莫的眷顾】让无眼盗版自己成功进门时,天色已黑。
而当下,看天色,时间已经进入了第二天。
天堂牧场的机制……难道是入睡即天黑?
贺向晚随便挑了一只两脚羊,在它旁边的草地上蹲下。
这只两脚羊恰好是外貌最看得过眼的一只——意思是零部件摆放位置难得正确且符合现实世界的价值观。
两脚羊低着头,头尖的嘴一动一动,正在慢悠悠地吃草。
牧羊人守则有提到这玩意是杂食动物。
既然它现在吃的是草,那么之前的红色粉末,或许是肉?
贺向晚观察着眼前的两脚羊。
它的嘴……口腔中的牙齿不是平齿,而是尖齿。
和监管处蚯蚓人的口器,不能说样貌仿佛,只能说殊途同归。
啧,瞧瞧那蠕动的肉腔,简直像是被射线照过变异了的外星生物。
她现在看到的牙齿已经不能称为牙齿了。
应该叫做行走的话费。
也不知道离开天堂牧场之后,已经攒下的一堆牙齿会不会过期。
体感时间很长不假,但仅从电话亭告示上写着的“刚从口腔中取出”并不能断定牙齿已经不新鲜。
毕竟普莱森的时间机制紊乱到几乎毫无规律,说不定副本“门后世界”的时间线也会被主时间线吸收。
走了这么久支线,是该回归初心,不是,主线了。
两脚羊感知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
它头顶双角下方,冒出了一对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像之前肉团身上长出的无数血红眼睛。它们瞳仁深黑,眼白纯净,毫无血丝,清透明亮,是一双相当完美的眼睛。
贺向晚扒拉一下自己脸上空荡荡的眼眶。
果然,失去的才是最好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神经盗版,模仿就模仿,怎么连照搬都不会。
她莫名产生了一种冲动。
带着很纯粹直白的目的。
她想要把两脚羊脸上的这对眼睛抠下来,装进自己眼眶里。
然而脑海里立刻涌上一幅画面。
盗版哭哭啼啼地哀求她:“我的眼睛不见了,帮帮我,把你的眼睛给我好不好?”
很好,再一次被泪流满面的“自己”创到。
她可能觉醒了某种言灵属性,一想到流泪,面前的两脚羊双眼立刻滴下一串清泪。
它的嘴还在不停息地咀嚼着,眼泪也掉得越发汹涌。
贺向晚:这是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她忽然眼神一闪,掠向不远处的唱片机。
唱片机咔哒咔哒空转了两下,自顾自地放起了歌。
“幸福的两脚羊长出了眼睛,
幸福的牧羊人数完了眼睛。
悲伤的两脚羊不需要眼睛,
悲伤的牧羊人弄丢了眼睛。
流泪的两脚羊找回了眼睛,
流泪的牧羊人归还了眼睛。
欢乐的两脚羊离不开眼睛,
欢乐的牧羊人看到了眼睛。
请记住,请记住,如果它在哭,
那是它在向你求助,
请帮它找到它的眼睛。”
贺向晚记得自己在放过三遍歌曲之后已经抽出了唱片。她不可能在精神正常记忆记忆尚在的情况下犯这种低级错误。
合着这唱片机自带云空间是吧。
歌曲没有放完整版,而是死磕着后半段反复吟唱。
而后半段是有连贯剧情的。
“……
流泪的两脚羊找回了眼睛,
流泪的牧羊人归还了眼睛。
……”
原来现在进行到这一步了。
贺向晚神情沉思。
她再看向身周,又饶有兴味地定住目光。
一座从未出现在眼前的土黄色蘑菇状房屋在她眼前拔地而起。
蘑菇房的浑圆“菌杆”近地端挖空了一个大洞,现出里面隐约晃动的影子。
大洞上方,一颗钉子下吊着一块休息间和仓储间同款木牌。
上面的字是:“磨坊”。
剧情推进得还挺快。
一个人从磨坊里走了出来,穿着的红色衣服,也是仓储间剩下的那件红色迎客服同款。
贺向晚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注视红衣人的脸了。
没错,这又是她自己。
普莱森你收敛点。
再这样下去我肖像的版权费就不是你赔得起的了。
怎么她在这里就如同病毒,还能自我复制是吧。
红衣“贺向晚”木着脸,目不斜视走过来,手里还提着几样东西。
有进步,至少这个没有像盗版一号那样泪失禁。
贺向晚目睹红衣“贺向晚”放下手中的东西。
一个石磨,一个白色塑料盆,还有一块血红肉团。
不愧是她,徒手可以拎动这么多东西。
看在你稍微尊重了下原版份上,我可以暂时不出拳。
不过,这架势是要表演哪种杂技?难道是农家技能实训课程?
调侃是调侃。说真不知道红衣“贺向晚”要干什么是假的。她已经把天堂牧场所有文字信息都记熟了。
红衣“贺向晚”把肉团放进石磨的洞口,站在原地,单手就开始推磨。
白色塑料食盆正对着石磨的出料口,随着盗版二号的推磨动作,有鲜红色的粉末簌簌落下,逐渐铺满盆底。
推磨的人力气很足,动作也快,不多时,一个完整的肉团就被全部磨成了细碎的粉末。
但是,对于这个盆的容积来说,目前的粉末还是太少了。
只够铺上薄薄的一层。
盗版二号呆愣愣地垂头站着,久到贺向晚都开始不耐烦时,它终于抬起头望了望牧场,僵木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满意神色。
贺向晚转回头,顺着它的眼神看去。
……嗯?
两脚羊呢?
她那么大一群两脚羊呢?
不是,你们保质期这么经不起造啊。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百余个“贺向晚”。
每一个“贺向晚”都是黑色短袖,黑色三分裤,外披一件白色工作服。
如果只到这程度也就罢了。
关键是——这是很多具她的尸体。
贺向晚: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自己的死相。
还是死不瞑目的那种。
盗版二号走进了“贺向晚”尸体堆,随手拎起一具离它最近的,走回了磨坊。
它伸手扯下了尸体的衣服。
底下不是正常的人类躯体,而只有一块红色的肉团。
盗版二号将肉团投入石磨洞口,又重复了一遍磨粉过程。
贺向晚看着它来来回回一百多遍,终于清空了场地上的“贺向晚”。
白色塑料盆也终于被装满。
盗版二号从红色迎客服的衣兜里掏出一团蛇皮袋,抖平,撑开一个大口子,把塑料盆中的红色粉末全部倒了进去。
它又抽出一条绳子绑好了袋口,将蛇皮袋扛在肩上,脚步僵硬地走向仓储间。
红衣再度出现的时候,盗版二号手里多了一套洁具。
它认真地在贺向晚空洞的眼眶底下打扫着落在草地上的少量红色粉末,完事之后,再回了一趟仓储间,这次出来终于两手空空。
盗版二号走到贺向晚面前,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木着脸呆呆地看了她一会。
然后,它像恍然大悟一般,开口,发出的声音像一只刚学会说话的羊。
它看着贺向晚,说:“这里,漏了,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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