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脂粉妆点巧丽,墨发梳绾整齐的女子,鬓发拢起,明显是新妇打扮,但发髻中又偏要垂下一缕,似是不甘。
虽然面上有粉,看不真切,但走近了,就发现她是真的白,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苍白。
女子眼眸乌黑却无神,但垂眼时一只手撩起鬓边碎发别在耳后,举手投足摄人神魂。
一双绣鞋在莺莺身边站定,她蹲下身,捻起一张黄纸,两根葱指夹着悬在灯焰上,橙黄卷上来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莺莺盯着她半晌,也没认出她是哪位亲眷。
她气质实在不像,况且这两年住进来的人没有那个打扮得如她这般精致隆重,更不会有谁在今夜还穿红衣红裙。
“阿姐,”莺莺还是忍不住出了声,“你是谁啊?”
伸向地上纸钱的手动作微顿,但没停下来,继续捻起去烧,女子也没抬眼,莺莺却分明见她唇角勾了勾。
“文郎呀,”她音色娇娆,气息多得溢出,“你可真该死啊。”
这语气听得莺莺寒毛直立,悄悄将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也缩了回去。
人,近在咫尺,声音,也近在咫尺。
“许秉生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本来——”她脸颊侧了一点,笑意加深,“本来你也有的,但是他和你约是前后死的吧?你说这许家,是不是该绝后了?”
她把“该”字咬得很死,近乎于咬牙切齿。
可……
“则文堂哥未娶亲呀,怎么会有孩子呢?”莺莺问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阿姐你是则文堂哥的……”
“相好吗?”
女子的接话猝不及防,目光直直对上的那一刻,莺莺下意识的缩起颈子向后仰,差点滚下垫子。
“你是许秉元的女儿?”她问。
莺莺怯怯的点头,两人的对视让她发毛,但又不敢移开视线。
“那你不应该叫我阿姐。”
“为、为什么?”
女子唇色在暗色里被火光映衬得极艳,红得像血:“因为我是许秉生的——
“妾。”
-
“咚。”
“咚咚。”
心脏跳得很重,响声成了静谧里危险的讯号。
莺莺记忆里很深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印象。
爹爹搬来京城许府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同辈里最年长的那位大伯疫死了,他作为族里二房的老大接替。
当时大伯剩下的亲眷除了一位十四岁的堂侄,也就是堂哥许则文,还有一位妾室。
那位妾室不常出自己的院子,和所有人都不相熟,但由于阿娘每月都有一笔月例拨给那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这位妾室尚未完全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没人提过她,还有谁记得她?
她叫什么名字?莺莺根本没有听过。
居然就是眼前的女子吗?
那她……
“许则文算是我名义上的儿子吧?他该叫我一声姨娘的。”女子笑起来,“咯咯”的声音瘆人的紧,又不是很响,但她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可他吻我时叫我阿宛呢,你说,
“他是不是大逆不道?”
莺莺脑子里“嘣”得一声震颤。
宛娘被小姑娘掩饰不住的震惊逗到了,伸手去捏她的脸:“你长得不算难看,几岁了?看着可小。”
手指很凉,冷得她想躲。
“……快十四了。”
“那我整好大你一轮呢。”
大一轮……那就是二十六岁,比、比则文堂哥还小?!
那她嫁给大伯时多少岁?
“我十二岁嫁人的。”宛娘好像料到莺莺会想什么,出口没有任何忌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正好是许秉生得病要死的时候,花钱抬我进来的。
“他找人对了好久的八字呢,以为我是个能给他冲喜的,没料到我进门当夜他就死了。
“说不定我命好,好得是自己,对许家就是个丧门星呢。”
命好吗?
“那阿……宛娘,”莺莺改了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好啊。”没料宛娘回答的很干脆,“锦衣玉食,钗环首饰。我从前可没有好日子过。”
眼波微转,“长大了些,还有玉面哥儿陪我夜夜笙歌,临了还拿自己的钱多贴给我,为什么觉得不好?”
莺莺闭了眼。
一时难言。
但宛娘来了精神,继续说起自己:“我自己家的大姐八字不好,嫁得就不如我。我出生时就因为八字特别,是家里所有姐妹里过得最好的,全家只有我有面霜涂,连我娘亲都没碰过那东西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低下头,又开始一张张烧纸:“我三岁就折足,什么重活都没干过,命难道不好吗?”
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
难道不好吗?
她自己都将这说成了问句。
那心里还坚定吗?
门外忽然刮起风,“呜呜”得逼着木门,宛娘回头瞧了一眼,手撑着地起身,走去窗户的方向。
隐隐觉得面前空了,莺莺睁开眼,发现人已经走出去好远,视线追过去,就见她探身支起窗。
窗外飘起好大的雪。
是今年的初雪啊。
……初雪?
莺莺突然恍惚,她刚记事时那年要和哥哥们抢初雪来着,那年没抢到的说。
她拢拢被子,把脖颈的位置掐严实了,摇摇晃晃站起来。
快要走到宛娘身边的时候,鲜红裙摆晃动,宛娘掠身出门,顶着风雪走向正厅前的天井中央去。
一首悠悠的小调生涩难听,宛娘边唱边转圈,红裙在沾了薄雪的青石台上翩翩漾开,翻飞起舞。
没多久,她红裙下的脚步缠住,摔倒在地。
莺莺当即丢了被子冲出门去:“宛娘!”
她用力拉她起来,被甩开了手,宛娘一仰身躺在地上,目光虚虚的望着半空:“文郎啊文郎,我可不要像你一样死了还被烧烂,我不要那么丑,丑了……
“就没有人给我好日子过了。”
许晨莺实在是不能理解她。
“你不能自己过吗?死了还要指望别人过好日子吗?”雪飘下来,她浑身被冻得发着抖,质问地上的女子。
耳边只有划破空气的风声呼啸。
良久,宛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呵”,“我活着都是要人养的,你让我死了就立刻学会自力更生啊?”
实在没法说理,莺莺又拉她不起,冷得不行,刚想回厅里避风,就看见宛娘唇边延伸出一道深色痕迹。
她一惊,定神看,发现是一道血痕。
原来她刚刚那声“呵”不是笑,是咳了血。
血沿着唇角流下去,从脸颊边滴到发丝里,又浸入薄雪,染开一小片红。
莺莺伸出手,被宛娘抬起胳膊来打了一下:“回去吧,我等等他。”
彳亍回走,莺莺几步路回了十三次头。
最终紧闭门窗没有管她。
之后的好几天,内外院的亲戚总是在每日晨时絮絮叨叨,说昨晚府里好像闹鬼了。
所有人都否认雪夜外出,莺莺猜应该都是宛娘,她这几日晚上应该都在府里逛着,可能是唱歌让人听见了。
最初那天,晨起时她去石台上看了,血色被厚雪掩盖,扒开也只能看出一点黄。
莺莺根本不知道那个偏僻小院的路怎么走,白日里在府里偷偷转悠也没找到。
然后许则文停灵第七日早上,大家准备用席子卷好用他衣裤鞋帽捏出的替身去下葬时,有人在犄角旮旯踩到了被雪埋得快要看不到的红衣女尸。
所有人一一辨认过,最终说出她名字的竟然让莺莺怎么都想不到。
奶娘淡漠的看了她的脸,说:
“顾宛。”
莺莺看见阿娘在一旁看了奶娘很久,最后让人去顾宛的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只有一个阿嬷,见有人来慌慌张张上前阻拦,阻拦不成转身要跑,被逮回来问话时眼神一直乱瞟。
去查看的老嬷门儿清,循着她乱瞟的方向,在房间床榻上发现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死了不知道多久,盖着被子,被子里有三四个凉了的汤婆。
尸体里面都生了蛆虫。
小辫编的很整齐,脸和手脚也干净,似是有人一直打理。
阿嬷被带到了汝意面前,支支吾吾说出男孩名叫许明远。
“明”是“则”的下一辈,本来到这个字辈的时候有些犯朝廷忌讳,要越过去用下一个的,但这个孩子顶着忌讳用了。
至于身为上一位主家有名无实的妾室,院里不声不响有了个孩子还取了这个字辈,汝意当即闭了嘴,摆了摆手叫人跟他娘亲的事一起办掉。
-
发现顾宛尸身的是外来亲戚,这事瞒不住,当日就让还在养伤的许秉元知道了,但小男孩没让人看见,却也没避免被猜测。
府里一场白事送走了三个人,夜里大家都睡得早,可一闭眼,莺莺满脑子是宛娘娇娆勾人的嗓音。
于是等身侧的许守贞睡着以后,她又蹑手蹑脚下了床,像那晚没有吵醒老管家一样,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许守贞。
下了七日的雪跟着宛娘走了,月光亮了整个小院。
莺莺裹着厚毛毯,去幕帘后翻了点零碎拿上,赤脚套上袜子出屋,坐在门外的廊道上坐着看星星。
今夜静的出奇。
已至新年,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过年要操办年货。
整个府里的所有人好像都刚刚捡回一条命似的,过得心惊胆战。
她收到的常见春寄来的贺岁书信都还没来得及看。
这半年收到的书信几十上百,有长有短,全是平常琐事。
文字里常提到一个人,是那个向家小姐向晚钟。
还有不少其他友人,名字很杂,许晨莺只记得向晚钟。
不得不说常见春虽然说话不那么讨人喜欢,人缘一直却好得离奇。
此时借着月色,莺莺支了根有好几档亮度的新手电。
然后调到低档拆开了信封。
称呼是“晨莺小妹”。
十多年没变的直呼大名终于省去了姓氏,近几封信看得莺莺觉得,常见春算是和向晚钟学了些好东西。
比如委婉。
她继续读下去。
-见信舒颜。
收到时多半已经入年,恭祝你再续新岁。
我与晚钟还在过夏,想你见字时可能落雪,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风扇转过来时,我的燥热达到了顶峰,很想换一点你身边的凉意。
……
零年仲秋常见春于东都。
零年。常见春除了前几封信都写这个什么零年,莺莺搞不懂。
不知道是不是东国那边的特色感染了他。
重新扫一遍,将信纸折回信封里。
扯了毯子准备继续看星星时,视线里闯进一个人影。
奶娘竟然也出来赏月观星。
素衣薄衫坐在斜侧的台阶上。
月光勾勒出她素面的侧脸。
莺莺突然想起之前奶娘说了自己的年龄,进府时二十一岁。
那今年就是三十五岁了。
和阿娘差不了几岁的年纪。
“阿容。”
莺莺突然低声念了她的名字,想起今早她说出宛娘名字时有些过于平静冷淡的神情。
顾宛。
“奶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小时候好像问过,后来只称呼过“奶娘”和“阿容”。
她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一道灵光闪过,耳内突然轰鸣——
她说她叫……
顾容。
顾、容。
顾宛在第八章开头就提到了,没有写名字,但的确一直都存在的一个角色。
她是一个很刻板印象的小妾的角色,也是许晨莺对和自己不一样认知的人的一次更清晰的认识吧。
没有办法的,倒叙的故事结局早就注定的[爆哭][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真的好想我太婆啊[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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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晨春晚》(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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