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憬送药后几日,宫中又传下来赏赐的圣旨,彼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玉笛。明黄诏书搁在石桌上,“五公主身体大安” 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淡金光泽,她垂眸盯着那行字,指尖擦笛的动作忽然轻了些。竹制廊檐下,夏风卷着葡萄叶的沙沙声掠过,她忽然将玉笛抵在唇边,吹出半段北境牧歌 —— 调子比平日柔和许多,尾音却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殿下好雅兴!”
陈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赫连憬正吹到《冰原雁归》的转调。抬眼望去,见来人着一身淡青色纱罗襦裙,腰间系着一枚玫瑰花样的香囊,发间珍珠步摇随步伐轻颤,在葡萄架下投下细碎光影。
赫连憬收了笛声,玉面下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有事?"
"确有一桩雅事。" 陈洛从袖中取出烫金请柬,"京城近日有场菡萏诗会," 说着,她将请柬推到赫连憬面前,"殿下可要赏脸?"
赫连憬盯着请柬上有些熟悉的簪花小楷,眉心不自觉地动了动,别开脸:"本王对诗会没兴趣。"
"殿下当真不去吗?" 陈洛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请柬上的莲花纹样,"这诗会由五公主所办,公主还定下了彩头......"
“本王已说了,不去。”赫连憬打断她的话,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冰原。
陈洛见状,将请柬推回半寸,“听闻作诗最佳者能与公主同乘画舫,共赏莲园的满池新荷,本想跟着殿下一起凑凑热闹,既然殿下不愿去,可惜了……”
“罢了。” 赫连憬伸手攥住请柬,玉笛在石案磕出轻响,“既然你想看戏,就去看看这些南方的酸文人能憋出什么歪诗。”
廊下的蝉鸣声突然变得聒噪,陈洛却分明瞧见玉面下的耳尖泛起可疑的红。
菡萏诗会设在京郊莲园,这是去岁赵渺生辰时燕皇赏赐的一处园林,天然的避暑好去处。
九曲桥旁,湖面百亩荷塘正开得轰轰烈烈,红蕖映日,白莲凝露,连廊下悬的风灯都缀着新鲜荷叶。赫连憬今日未戴面具,一身淡青纱衫和陈洛混在后排雅座,却在瞥见水中央画舫上那抹石榴红身影时,指尖不自觉捏紧了竹席。
“殿下今日这打扮,倒像个听曲儿的书生。” 陈洛压低声音,用团扇遮住半张脸,“不过您看前排 —— 靖宁侯家世子攥着诗稿的手都在抖,怕是想夺了头筹与公主游船。”
赫连憬目光扫过人群,果然见那白衣公子正对着湖面皱眉推敲,发间玉冠上的累丝莲花与赵渺今日戴的那支莲花碧簪倒是相配。她撇过脸不看,却在画舫上的少女突然转身时,猛的一怔 —— 赵渺指尖捏着片荷叶,正朝着她的方向望来,眼尾红痣在阳光下像滴凝固的血。
“你那不成器的堂弟也跃跃欲试呢。”赫连憬垂眸瞥向斜前方,陈启正对着湖面拧眉咬笔杆,月白襕衫上沾了块墨迹,像只笨拙的绿头鸭掉进墨池。
陈洛的团扇险些绷不住:“那蠢东西若能作出好诗来,也是异闻一件。”
“下面请各位以‘莲’为题,限时一炷香。”
令官一声令下,铜炉里的沉水香燃起,赫连憬见赵渺托腮支在画舫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
“殿下不打算露一手?” 陈洛将备好的宣纸推过去,“公主方才可是连看了您三次。”
“本王是来听诗看热闹的。”赫连憬冷声拒绝。
前排突然爆发出喝彩声,靖宁侯世子捧着诗稿走上画舫,声情并茂地念道:“‘淤泥难染君子骨,清莲可鉴美人心’……”
“酸。” 赫连憬低声嗤笑,话音未落,便见陈启突然拍案而起,差点掀翻桌上的青瓷笔洗。前排贵女们发出惊呼,他却浑然不觉,举着诗稿大步迈向画舫。
“下一位,楚国七皇子殿下。”
画舫上的女官话音刚落,陈启便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满池莲花红又红,好似公主在水中’—— 好诗!好诗!”
满座寂静。赫连憬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憋笑,陈洛的团扇剧烈颤抖,指缝里漏出呻吟般的叹息:“他、他真的……”
“好个‘红又红’。” 赵渺忽然坐直身子,指尖精巧折扇的流苏 “啪” 地甩在栏杆上,“殿下这诗,当真是…… 别出心裁。” 她抬眼望向人群,目光掠过赫连憬侧脸时,却见她与陈洛交头接耳,似是亲密,忽然勾起嘴角,“不过本宫觉得,靖宁侯世子所作更佳。”
“还有哪位公子愿献佳作?” 赵渺倚着画舫栏杆,指尖绕着垂落的珍珠流苏,眼波流转扫过人群。她特意在说 “公子” 二字时加重语气,余光却死死盯着后排那个坐的端正的青影。见那人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心中无名火腾地窜起,“若再没有,本宫可要与靖宁侯世子同游了。”
赫连憬捏着狼毫的指节泛白,砚台里的墨汁被她搅得翻涌如浪。看着靖宁侯世子那张擦了香粉还泛着油光的脸,听着他故作优雅的咳嗽声,只觉得烦躁得很。
终究是不为所动。
画舫缓缓驶向荷花深处,赵渺故意与靖宁侯世子谈笑风生,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赫连憬的目光像钉子般钉在两人身上,看着靖宁侯世子越来越近的手,那支狼毫笔应声断作两节。就在这时,一阵风起,吹得荷叶沙沙作响。赵渺似是有什么饰品落入湖中,起身就要去接,裙摆却不知被什么勾住,脚下一滑,整个人竟朝着湖面栽去。
“公主!” 众人惊呼。靖宁侯世子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自己掉进水里。他抖着嗓子喊:“快、快救人!” 却一步都不敢往前挪。赫连憬几乎在赵渺落水的瞬间就扯开挡在前面的人,顾不上自己身为北人并不精湛的水性,跟着周边护卫们纵身跃入水中。
虽是夏日,这湖水依旧冰凉,赫连憬在浑浊的水里睁开眼,借着透进来的微光拼命寻找那抹石榴红。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就在快要窒息时,终于摸到了赵渺柔软的脚腕。她顺势揽住人往上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耳边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
水中的赵渺呛着水咳嗽,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却还不忘逞强:“你…… 你不是不来救我吗?” 赫连憬紧紧搂着她,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让她的心跳震得胸腔生疼,不自觉带了些恶狠狠的口气:“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只能我说了算!” 可触及赵渺后背时微颤的掌心,还有不受控制的心跳,都在无声地拆穿她的谎言。
不多时,赫连憬将赵渺抱着游到岸边青石板上放下,水顺着两人纠缠的衣料蜿蜒而下。她半跪在湿滑的地面,水珠顺着玉面边缘坠落,在赵渺泛红的脸颊旁碎成晶莹的星子。四周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黏在赵渺半透的茜纱襦裙与她紧绷的腰线处。
“大胆!”赫连憬猛然起身,顺手拔出一旁护卫长剑,寒光映着她眼底翻涌的杀意。青色衣料紧贴脊背,勾勒出凌厉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下颌的刀疤坠入领口,目光扫过岸边跪伏的人群:“谁再敢多看一眼,本王剜了他的眼睛!”
跪伏的人群里传来靖宁侯公子牙齿打颤的声音。赫连憬一脚踹开拦路的画舫跳板,断裂的木屑飞溅在赵渺身侧。少女撑着地面要起身,却被她狠戾的眼神钉在原地——那双本该盛着北境冰雪的眼睛,此刻烧着让人心悸的暗火。
宫人仆婢慌乱中捧来织锦披风,颤抖着裹住赵渺瑟瑟发抖的肩膀。赫连憬后退半步,看着少女蜷在披风里咳出水沫,耳尖泛着不正常的红。她忽然想起方才在水中,赵渺攥着她衣襟时掌心的温度,心中微动。
旋即转身,靴底碾碎岸边的残荷,越过跪倒的人群,快步便走,陈洛紧随其后。
“真是该死。”她低声咒骂,加快脚步踩碎满地夕阳。早知道就不该来这诗会,看今日这动静,怕是整个京城都要传遍,大宁的郡王为救燕国公主湿身落水——更要命的是,她居然还当着众人的面,暴露出如此失控的模样。
三更梆子响过,赫连憬正对着铜镜解下发簪玉面,忽闻院外传来雪灵急切的阻拦声。“五公主请留步!殿下已经歇下了!”话音未落,竹影间闪过一抹茜色,赵渺裹着披风闯入院门,发间还沾着几缕因为匆匆赶来而凌乱的碎发。
“让她进来。”赫连憬有些烦躁地将玉簪丢到一边,铜镜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纱帘被掀开的瞬间,风裹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赵渺扶着门框喘息,苍白的脸色与白日里要强的模样判若两人。
跟在后面的芸儿急忙劝慰:“公主身子根本还未痊愈,何苦……”雪灵也紧跟着进来,“都出去!”赫连憬打断她,目光死死盯着赵渺发颤的指尖。少女往日鲜亮的石榴红裙换成素白寝衣,腰间系带缠着的一枚竹纹荷包却依然醒目,随着她不稳的脚步轻轻晃动。
分明是自己装寒潭草的那枚荷包。
“看够了?”赵渺忽然冷笑,踉跄着扶住桌案。烛火摇曳间,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郡王救完人就当无事发生?今日在众人面前,你把我甩在岸边的样子,当真是威风。”
赫连憬喉头发紧,想起白日里赵渺湿漉漉的睫毛和倔强的眼神。她伸手去扶,却被对方狠狠甩开。“别碰我!”赵渺的声音带着哭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砖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头顶。赫连憬这才发现赵渺连鞋都没穿好,绣鞋歪歪扭扭地挂在脚上,脚踝处还留着自己白天拽她时的红痕。“你疯了?”她压低声音怒吼,却在触到少女滚烫的额头时骤然失语——那温度,分明是染了风寒发起高热。
赵渺倒在她怀中,气若游丝:“赫连憬……你就这么讨厌我?”沙哑的质问混着滚烫的呼吸,烫得她眼眶发疼。院外风雪呼啸,赫连憬抱紧怀中逐渐失温的人,终于明白今日那纵身一跃,早已让自己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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