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八月十八,宜嫁娶。良辰嘉时,处处透着喜庆的气息。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那全福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木梳轻轻滑过唐萋如墨的发丝,动作轻柔又带着几分期许。
唐萋端坐在镜前,任由请来的全福太太梳妆,身旁围满了唐氏族中的少女,高高低低地说着祝福的话。
“大姐姐今日可真漂亮!”
“你这也太直白了,应当讲,大姐姐今日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就你读过书!整日里咬文嚼字的!”
“听说姐夫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听说是貌若潘安,风姿卓绝呢!”
“谁不知道大姐夫年少有为,去年打得夷人丢盔弃甲、抱头鼠窜,那可是威风凛凛!”
“可那到底是武将,糙得很。自古文武殊途……”
“那又如何?那可是陛下赐得婚!司天台合得天作之合!”
“大姐姐可真有福气,竟能得陛下亲自赐婚!”
“那都是大爷爷官做的好!谁不知道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就是大爷爷,连陛下都尊称一声唐相!”
“……”
唐萋听着这些或艳羡、或恭贺的话语,眸光悠悠,不自觉地望向了窗外。
庭院之中,两株高大的糖槭树静静矗立。在这渐显萧索的秋日里,别的树木都染上了几分秋意的衰颓,唯独这糖槭树,带着深深浅浅的红,层层叠叠装点了整个院子。
窗外糖槭树的影子,透过窗纸,影影绰绰地映入唐萋的眼中,倒平添了几分静谧与美好。
然而,这份宁静的美景,很快便被匆匆而至的人影打破了。
唐太太莲步匆匆,踏入屋内,引得一众姑娘急忙行礼,唐太太却无暇顾及她们,一双眼眸急切地看向全福太太,问道:“诸事可都齐全完备了?”
全福太太缓缓颔首,动作轻柔地将那块龙凤呈祥的红盖头托举起来,正欲递给唐太太,口中说道:“盖上这喜帕,大姑娘便能上轿咯!”
唐太太点头应道:“江家已派人来迎亲了,这吉时可千万不能误了。” 说着,便要伸手接过喜帕。谁料,一只布满青筋的手突兀地伸了过来。唐太太转头望去,竟是早先说不来参加婚礼的唐老太太。
这下,莫说唐太太,就连唐萋面上也露出了七八分的疑惑之色。她在唐家,向来不受宠爱,虽说此次是陛下赐婚,可祖母早早便称身体违和,不会出席她的婚礼,怎么这会儿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院子里。不过,唐萋很快便掩下了这些情绪,转而低头行礼。
唐老太太伸手取过那块喜帕,神色一凛,训起话道来,“今日你踏出这唐家大门,便不许再如家中那般肆意娇憨。到了江家,你就是江家的媳妇,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江唐两家的颜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凡事都得以夫家为主,不许使小性子,也不许违逆你夫婿半分。家中琐事,纵使有万般委屈,也不许随意回娘家哭诉,免得落人口舌,让旁人看了江唐两家的笑话。”
老太太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唐萋,继续说道:“平日里要恪守妇道,操持家务,对上要恭敬孝顺,对下要慈爱温和,不可有丝毫懈怠。见了长辈,务必谦卑有礼,精心侍奉;对待下人,亦要恩威并施,不可失了主母的威严。再者,闺阁之中,最忌口舌是非,你切不可与旁人随意议论长短,隔墙有耳,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端。”
“皇家赐婚,既是唐家的荣耀,亦是你的福气。你要好生珍惜,莫要做出任何有损颜面之事。若你胆敢辱没了唐家的名声,纵使你是陛下赐婚,唐家也断不会再容你!” 唐老太太说罢,将喜帕猛地盖在唐萋头上,屋内顿时一片寂静,只余下微微的呼吸声。
唐萋低着头,心中默默将唐老太太的话屏蔽在耳边,唐老太太生平最重规矩体面,是个严厉又苛责的人,唐萋都已经习惯了,原来听到唐老太太不打算在她的婚礼露面还悄悄松了口气,结果她一反常态地来了。不过这也不打紧,反正都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谁会在乎被说几句呢?
唐太太是唐萋的继母,唐萋在唐家一向不受宠爱,自然也没有寻常人家嫁女那般不舍的场景,只有不断而又繁琐的婚礼流程,然后就上了花轿,一路向江家而去。在一片喧嚣喜乐声中,唐萋被搀扶着起身,视线被囿于方寸红绸之内,一步步,踏过唐府熟悉的门槛,走向那顶早已等候多时的花轿。
花轿抬起,稳稳前行。轿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天锣鼓,唐萋端坐其中,隔着盖头,似乎还能感受到窗外那两株糖槭树燃烧般的红光。轿身轻晃,载着她,一路向着陌生的江府迤逦而去。
繁琐冗长的婚礼仪式终于尘埃落定。跨过象征驱邪避灾的熊熊火盆,拜过天地高堂,唐萋在喜娘和丫鬟的搀扶下,被送入了装饰得满目皆红的婚房。
直到此刻,周遭喧嚣的起哄声浪才稍稍退去。在一片“看新娘子”、“新郎官快揭盖头”的催促中,遮挡视线的喜帕终于被一杆精巧的玉秤轻轻挑起。眼前刺目的红晕散去,唐萋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时,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位被族妹们口中誉为“芝兰玉树”的夫君——江衡。
“哎哟,新娘子可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大少爷好福气啊!” 喜娘和几位亲近的女眷围着笑赞。
唐萋借着这阵喧闹,也缓缓抬起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望向几步之外那个陌生的夫君。
江衡生得高挑,却不似寻常武将那般魁梧壮硕,反倒有些瘦削,隔着厚重的喜服也能看到他的肩骨。那张脸长得倒是无可挑剔,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一双星眸在龙凤喜烛的映照下,沉静深邃,仿若寒潭。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质地如玉,平添几分清贵之气。
只是,唐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抿的唇上。那唇形优美,颜色偏淡,却显得有些薄。
薄唇者薄情。
一个尘封的记忆倏然跃入脑海。幼时,她躲在屏风后,无意间听到隔房一位婶娘,对着铜镜自怜时幽幽叹出的话语。彼时懵懂,此刻这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她心底激起多少涟漪。薄情也好,深情也罢,于她而言,有何相干?这桩婚姻,本就是御笔钦点,捆绑着两个家族的利益。上有公婆长辈看着,下有规矩体统束着。她只需谨守本分,做好这江家嫡长媳的“分内之事”,江衡纵有千般心思,也断无理由休弃御赐之妻。至于夫妻情爱、儿女情长。现下世家大族教女儿都是如何打理中馈、主持庶务、权衡利弊,唐家培养的也是能撑起门楣的宗妇,又不是什么耽于情爱的痴女。这江家大少奶奶的身份,于她,不过是一份需要尽心竭力、不容有失的职司罢了。
心念电转间,唐萋面上依旧维持着新嫁娘的端庄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她瞧见江衡那张薄唇微微动了动,带着些许暗哑出了声,“多谢伯娘。”又朝周围人欠了欠身,“既然仪式已成,各位请往前厅吃酒罢。”
他语调平稳,并无多少新婚的喜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众人见状,又说了些吉利话,便知趣地笑着应和,然后如潮水般向外退去。一时间,室内只余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渐渐远去的笑语。
唐萋隐隐看见有一个小女孩挨到江衡身边,他宽大的喜服袖口,仰着小脸问他:“阿叔,阿微小姑呢?我想寻她玩……”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妇人已慌忙挤了过来,一把将小女孩抱起,脸上带着歉意与惶恐,低声哄道:“囡囡乖,莫要缠着你阿叔!今日是你阿叔大喜的日子,忙得很呢!” 她随即转向江衡,连连欠身,“小孩子不懂事,莫怪莫怪……”
江衡的目光在那小女孩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抱着她的妇人,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线条冷硬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极淡,转瞬即逝。他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终于,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合拢。方才还人声鼎沸、红烛高燃的婚房,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带着余温的宁静。龙凤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唐萋一直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一整日繁文缛节的折腾,加上被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打量,早已让她身心俱疲。她实在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
这时,一个面生的丫鬟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大奶奶,热水已备好了,可要现在沐浴更衣?也好松快松快。”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丫鬟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进来,利落地打开,将几碟还冒着热气的清淡小菜和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摆在桌上,禀道:“大奶奶,这是大爷方才特意吩咐厨房给您备下的,让您先用些垫垫,说是一日劳累,恐腹中饥饿。”
唐萋闻言,心头微动,目光落在那几碟精致的小菜上。江衡竟会留意到这个?她轻轻颔首:“也好。”
在丫鬟的服侍下,她褪去繁重的凤冠霞帔和层层叠叠的礼服,浸入浴桶中。暖流包裹着疲惫的身体,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仿佛连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舒展开来。洗去一身疲惫与厚重的脂粉,换上舒适柔软的寝衣,唐萋才真正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坐到桌前,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饭菜,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从清晨梳妆到此刻夜深,她竟是滴水未进。她执起箸,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入口中,又舀了一勺米粥送入口中,温润稠滑,熨帖地落入空荡荡的胃里。
细嚼慢咽间,一股暖意自胃腹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似乎也在这寻常的饭菜中得到了抚慰。
江家的饭菜真是好滋味!
就这么着,唐萋觉着这桩前途未卜的婚姻有了些盼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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