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时，雨声渐起。起初只是疏落的雨点，斜斜地敲打着窗棂上，发出似有若无的清响。渐渐地，那雨点便密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窗外的青石阶上，声声清脆，打破了黎明时分的静谧。
唐萋才换了新环境，睡得浅，硬生生被雨声点点滴滴敲醒。睁开眼，身侧的锦褥已是一片冰凉，触手微寒。时辰尚早，窗外灰蒙蒙的，但念及今日是新妇敬茶认亲的大日子，她不敢怠慢，拥着锦被坐起身，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一时还有些怔忡。
她这厢一有动静，门外的丫鬟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端热水的、整理妆奁的、洒扫除尘的，各司其职，动作轻快却井然有序。从唐家带来的心腹丫鬟素心也快步上前，手脚麻利地服侍她起身、盥洗、更衣。
江家的丫鬟清荷大抵是打小跟着江衡，趁着素心为唐萋梳妆的间隙，她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上前，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状似无意地解释道：“大奶奶安。大爷素来有晨起练拳的习惯，无论寒暑晴雨，从不间断。大爷说他在书房稍作收拾便过来，同您一道去正堂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梳妆台旁的小几上，揭开盖子，露出里面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大爷特意嘱咐奴婢给您送些点心来，说认亲礼繁，怕您空着肚子难受，先垫一垫。”
唐萋透过菱花镜看向清荷，微微颔首，“有心了。”心头却掠过一丝异样。他倒是思虑周全。想起昨夜那碗暖胃的粥，今晨这点心，她觉得自己似乎也该投桃报李，便问道：“大爷自己可曾用过了？”
清荷忙道：“奴婢们已经备下了。”
唐萋沉吟片刻，又道：“晨起落雨，叫人给大爷多添一件衣服，别着凉。回来也备下姜汤，叫大爷喝了驱驱寒。”天可怜见的，她哪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只能憋出这两句话。这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生硬无比。
清荷却笑盈盈地应下：“是，奴婢记下了。大爷和奶奶这般相互体恤，倒叫奴婢想起老太太常说的什么琴瑟和鸣”
唐萋勾了勾嘴角，未置可否。腹中确实空空，她便示意素心取了一块点心。清荷极有眼色地在旁补充，“昨儿晚上奴婢向素心姐姐请教，听说奶奶喜欢吃核桃酥，便斗胆让厨房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唐萋咬了一口，酥脆香甜，手艺确实不错。她咽下口中食物，才不轻不重地道：“倒也说不上多喜欢。不过是家中常做，用得多了些，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偏好。”
清荷听着唐萋的话似有深意，又听她说核桃酥好吃，忙面带喜色道：“奶奶夸好也是奴婢们的福气。”
两块核桃酥刚下肚，门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帘栊一挑，江衡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些室外微凉的雨气。唐萋猝不及防，差点噎着，忙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才顺下去，起身迎道：“外头雨凉，大爷冷不冷？”
江衡摇摇头，目光扫过她唇边可能残留的碎屑和小几上的食盒，神色平和，“时辰尚早，祖母不会这么早起身。你慢慢吃完，不急。”他的声音比昨夜温和了些，依旧带着点清冷的质感。
唐萋拉着他一同在桌边坐下，一边小口吃着剩下的点心，一边搜肠刮肚想找些话题。无奈两人实在陌生，昨夜虽同榻而眠，却是泾渭分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此刻相对无言，气氛难免有些凝滞。她只好低着头，专注地对付那块小小的核桃酥。
反倒是江衡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昨夜换了地方，睡得可还安稳？”
唐萋点点头，“一切都好。”
江衡又道：“家里人少，只祖母、母亲并两个妹妹。平日里无事，你若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什么想吃的、想看的、想玩的叫上护卫自己出府去就好，不需要事事问过长辈。只一样，注意安全。”
“母亲提过，想让你过府后便接手家中中馈。你若愿意，便接了；若觉繁琐，或是不想管，不必勉强，回头同我说一声，我替你推了便是。”
“还有，”江衡语气不变，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之前的私房都放在前院书房。下午我让人把账册和钥匙送过来，日后你要用度，走我的账便是。”
唐萋的心跳快了一拍。
“这屋子，之前是祖母和母亲按她们的意思布置的。若有哪里不合心意，你看着改便是，不必顾虑。”
江衡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唐萋在心里飞快总结，想干嘛干嘛，钱他管够！
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而且是纯金的馅饼！
“大爷，那您呢？”唐萋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我？”江衡似乎有些意外她问这个，淡淡道，“衙门公务繁杂，我多在衙署或书房，并不常在内院。”
钱多！事少！夫君还不在家！
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唐萋。若非此刻江衡还在眼前，她真想原地蹦上三下！她在心底对那位远在深宫的皇帝陛下顶礼膜拜，陛下！您真是慧眼如炬！赐得好！赐得妙啊！这哪里是婚姻，这分明是给她唐萋量身定做的神仙日子！
江衡似乎没留意到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神，指了指侍立一旁的清荷道：“清荷原是祖母身边得力的人，派来是怕你对府中事务不熟，有个指引。她只在你这里待三个月，期满便回松鹤堂。平日若有不明之处，问她也罢，问我也可。”
唐萋恍然，原来不是他房里的，是老太太的人。她点点头，将最后一口核桃酥咽下，接过素心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和手指。
江衡见她收拾妥当，便起身道：“走吧。”
唐萋亦起身，由素心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裙摆，方跟着江衡一同走出房门。
昨日匆忙，没留神，今日才发觉，这院中竟也植着两株高大的糖槭树。细密的雨点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糖槭树叶上，雨珠顺着叶面缓缓滑落，在叶面上留下一道晶莹的轨迹 ，而后悄然融入大地。
落在后头的清荷见唐萋驻足凝望，上前一步轻声解释道：“老太太想着大爷与奶奶大婚是在秋日，怕院子里冷清，早早儿就命人移栽了这两株枫树，也好为大婚添些喜庆颜色。”
走在前头的江衡听见清荷的声音，转身同唐萋道：“我不懂这些，这院子全是祖母同母亲商量着布置的，这以后是你住的院子，若是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照着自己的心意布置就好。”
唐萋望着他平静的侧脸和沾着微湿雨气的肩头，心头微暖，屈膝一礼：“多谢大爷。”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尽，两人便不再多言，只沿着曲折的抄手游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沉默地向正院行去。
江家的正院并未住人，江太太同丈夫先前倒是住在这里，丈夫过身后，江太太未免睹物思人便搬离了正院。原先江太太说江衡成亲叫江衡和唐萋搬进去，但江衡婉拒了母亲的好意。所以，这正院如今只在年节大事时启用，譬如今日的认亲敬茶。
江衡同唐萋到时，江家人都到齐了。
江家人口简单，江老太太膝下仅一子两女，长子牺牲在卫国一战，留下一儿一女；长女入宫为后，诞下当今太子；次女嫁与陆家，可不幸的是，可惜陆家亦是满门忠烈，尽殁于国难，二姑太太殉情，抛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
因此，唐萋今日见的便只有江老太太、江太太并江衡的妹妹江安三个人。昨日见到的均是江老太太叫来热闹一番的江氏族人，这些人改日再见也不迟。
江老太太坐在上首，岁月和接连的丧夫丧子之痛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绾着，不似唐老太太那般乌发如云。此刻看着孙儿领着新妇进来，江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早早便命贴身嬷嬷捧出一个紫檀描金妆奁。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套金累丝镶红玉的凤戏牡丹头面，赤金为底，红玉莹润，凤凰牡丹栩栩如生，华美异常。
唐萋觉得太过奢华，忙推辞。
江老太太笑道：“我同你母亲都是寡妇用不上，这些首饰、衣裳的可不得给你们，你是新媳妇，年纪轻，皮肤又白，戴红玉最适合。更何况，长者赐，不敢辞，你只收下就是。”
唐萋下意识地偷眼去看江衡，没想到却被江衡捕捉到，他笑道：“既是祖母与你的，便收下罢。”
有了他这句话，唐萋才恭敬地双手接过，再次深深拜谢：“孙媳谢祖母厚赐。”
江太太在一旁瞧着，抿嘴轻笑打趣，“看来咱们说话都没阿衡管用。”
“他们小夫妻感情好。”江老太太自然是盼着孙子孙媳琴瑟和鸣，如今看见这一幕可不高兴。
接着唐萋又向江太太敬茶，江太太不敢比肩江老太太，但也有贵礼赐下。
随后江老太太又指着江安道：“阿衡有两个妹妹，偏不巧阿微前两日病了，出不来门，下回再见罢，这是安安。快来同你阿嫂见礼。”后头一句是对江安说的。
唐萋蓦地想起昨日听到小女孩问阿微小姑，想来阿微就是江衡那生病的妹妹了。
唐萋虽心里万千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同江安见了礼，又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给江安。只见江安高高兴兴地接过礼物，便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听大人们说话。
以后应当是个好相处的小姑子罢？
唐萋默默的想，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妹妹好不好相处，不过看那小女孩那么喜欢跟她阿微小姑玩，应该也是位和善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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