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梅宴才开到一半,便有颜贵妃娘娘来请陆微去重华殿说话,陆微整了整衣袖,在唐萋手上轻轻一按,方同来请的宫女离开。唐萋心里略微有些不安,但一想到陆微常进宫,便又暗暗放下心来。
谁知,陆微这一去竟是许久。直至宴会散去,陆微仍未归来。江皇后也有些担心自己外甥女,便将唐萋留下在椒房殿喝茶。唐萋见陆微去了许久还未归,连独自面见江皇后而生的恐慌也尽数散去了些。
瑞脑销金兽。
香炉中的烟一缕一缕升起,江皇后望着烟,手中无意识地来回拨弄着手炉中的香灰,蓦地一笑,“玄宇同你倒亲近!”
唐萋正神思不属,猛然听到江皇后说话,惊得指尖一颤,险些碰翻了茶盏。她慌忙回神,却并未听清江皇后口中的名字,只皇后说话不好迟疑太久,忙掩下面上的慌忙,心中急转,能叫江皇后用如此语气提及亲近的当是江衡,便陪笑道:“夫君人很好。”
江皇后拨弄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顿,玉笋芽般的指尖划过珐琅茶盏。她知道自己失言,也只笑笑,不再言语。
殿中又恢复了平静,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漫溢出来时,殿外终于传来细碎脚步声。陆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面色如常,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恍惚,连唇边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江皇后忙招了她近前来,摸了摸陆微的手心,冰凉得很,便将自己的手炉塞给她,又问,“颜贵妃怎么会单叫你过去?”
陆微闻言,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接过江皇后的手炉,勉强弯弯唇角,语气轻描淡写,“贵妃娘娘听闻娘娘今日设宴,召我过去问了些赏梅的趣事,兴致来了,便多耽搁了一会儿。”
江皇后微微颔首,她自己原也有事要烦忧,便叫姑嫂二人先回府了。
得了这话,唐萋如蒙大赦,连忙与陆微一同行礼告退。
及至两人登上回府的马车,唐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她忍不住靠近陆微,将陆微离开后的赏梅宴同椒房殿里的事情细细道来。也不知怎的,陆微虽比她要小,却总觉得陆微像贴心的姐姐一般稳重而可靠。她这般说来便是想等着陆微替她分析分析。
然而等了半晌,身侧却毫无回应。唐萋疑惑地侧头看去,只见陆微倚着车壁,眼帘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神思显然已飘到了九霄云外,根本未曾听见她的话。
唐萋只好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陆微这才猛地一颤,如梦初醒般抬起眼,“什么?”
唐萋却又摇摇头,“皇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
陆微没接话,只是微微侧过脸,掀起帘子望向窗外的街道,唇边缓缓勾起一抹近乎虚无的笑意,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千乘之王,尚犹患贫。”江衡听了唐萋说起宫中赏梅宴一事,手指无意识地摩梭起来。
“皇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唐萋微微蹙眉,看向江衡,想要向他讨个主意,却又想起来他素来沉默寡言,她心底那点小小的希冀又悄然熄灭,只好寻思着等过两日问问陆微。
“我们是陛下赐婚,娘娘的态度倒是其次。”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斟酌词句,“况且,你已入江家门庭,便是江家人。娘娘不会因小失大的。”他在因小失大四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不知是在说服唐萋还是在说服自己。
唐萋望向他,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我以后便少进几次宫吧!”蓦地,她想起马车上陆微的话,“阿微妹妹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江衡眉头倏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陆微一向敏锐,她的话也多有深意。只是江衡成婚之后,陆微于外头的事情知道的便少了,无法从因及果,便只好由果推因。想来她是想到了什么缘故才暗暗告诫唐萋江皇后对唐萋的看法皆由利而来。
至于缘故嘛,唐萋和陆微久居闺阁,不太清楚外面的事情,如今听了陆微这么一说他倒是知道了。
太子渐渐大了,陛下想让太子接触一下政务,便命太子在六部观政,这是好事。
前回益州州牧贪污一案,陛下便交由三司会审,又命太子随同观政学习,这也是好事。
只是在继任益州州牧的人选上,唐相向陛下举荐了颜氏子弟。非但如此,唐相还顺势奏请让二皇子、三皇子也一并前往三司观政。要知道,二皇子正是颜贵妃所出,而颜贵妃乃颜氏女。要说颜氏没有夺嫡,甭说江皇后,就是江衡都不信。但唐相你孙女已经嫁入江家了啊,大家都把你当作皇后一党,你这么一推荐,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想来,便是此事叫唐相得罪了江皇后,进而迁怒唐萋。
只是依江衡来看,唐相做事并无私心。先说益州州牧的人选,那位颜氏子弟任益州刺史,年底政绩考评也为上等,令他右迁益州州牧很正常,只不过这位刺史恰好姓颜,是宫里颜贵妃的弟弟。再说请三位皇子前往三司观政。其实并不只是太子大了,连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到了年岁。皇子在六部观政是常事,前朝也有这样的例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以后也要就藩,治理藩地,多少得学一些朝政。况且,三司会审的大案并不多见,这样好的案例让皇子们学习一下既能增长见识,又能震慑皇子,免得皇子们不知道国法之严、贪墨之害。当然,皇子们一向品行出众,自是不会做出贪墨之事的。
可江皇后不怎么想。江皇后只觉得你唐相都是我这边的人了,你这心怎么还偏着颜家呢?那我这联姻可不白联了。
这便是千乘之王,尚犹患贫。
太子已是太子,没必要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落在陛下眼里可不是容不得兄弟们么!
江衡突然想起陆微曾私下同他说过太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江衡将这些翻江倒海的思绪强压下去,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看着唐萋眼中残余的不安,放缓了语气,“无妨,你只需从心所欲不逾矩便好!”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在外行走对外间之事全然不知,也易失了分寸,往后我叫十步将京中一些紧要的消息,拣能说的,同你讲讲。”其实由他来讲最为妥当,未成婚前也是他将消息传回内宅的,但他现在身在朝中,事务繁忙,消息传递难免滞后,只好叫十步这个亲信转述。
唐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温顺地垂下眼眸,轻声应是。
因着江皇后为太子遴选太子妃一事,宫里年节年后办了不少宴会,唐萋听了江衡的话,也没有刻意回避,该递牌子请安时便递牌子,该赴宴时便赴宴,只不过陆微未再陪她入宫。有时是她独自一人周旋于命妇贵女之间;有时则由江安陪着,江安性子活泼,多少能帮她挡去一些烦忧。
唐萋也曾私底下问过陆微关于进宫多少的看法。陆微彼时正执笔作画,闻言笔尖微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点,她抬眸,目光平静,“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有她的考量。我们做臣女的,只需谨守本分,不逾礼法规矩便是。至于旁的……”陆微轻轻搁下笔,微微一笑,“倒也不必过于介怀。”
一位是她的丈夫,一位是她的朋友,她最信任的便是他们,也只信任他们。既然江衡和陆微都这么说,唐萋便也彻底放下心来,即使再面对江皇后的冷待,她也不过寻常心而待,略微一笑,这事便算过去了。
冬去春来,待到冰雪消融,树木抽出新芽,太子妃人选总算尘埃落定,储君大婚的筹备也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趁着这空档,陆微独自一人入了宫。
春光正好,陆微向江皇后请完安过后便在御花园中四处走走,恰巧见着了在亭子里饮茶的颜贵妃。
陆微只将好看的唇角轻轻一翘,便移步进了亭子。
颜贵妃见着陆微很是亲热,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就将陆微拉起来在身边坐下,“陆姑娘来了!快坐快坐,咱们一同说说体己话。”
陆微挨着颜贵妃坐下,顺着颜贵妃的话头,轻声细语地说起在江家的琐碎日常。
颜贵妃也含笑着听了,目光在陆微脸上一闪而过,发出一声喟叹,“说来江家只是你外祖家,若非当日你母亲那般刚烈随你父亲而去,你本该在陆家长大。你父母情深似海,生死相随,着实令人动容,只是可惜了你,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其实这些年很少也不敢有人在陆微面前说起她母亲殉情一事,只是颜贵妃到底是贵妃,说了便是说了,即使陆微难过,也不敢对着贵妃翻脸。更何况,颜贵妃这番话是在陆微刻意引导下说出。
“说来,你可曾回过陆府?”
陆微眼中似有泪水闪过,她强忍着眨了眨眼将泪意掩下,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哽咽,“娘娘不知道,我儿时也问过外祖母,什么时候能回家,父母是否在家等我。外祖母说家还在,只是家中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怕我一人孤单。”她话锋一转,“不过逢年过节的,我还是要回家几日。就像今年年节,我便是在家过的。那会儿人多,常有父亲当年的同僚好友,还有母亲的手帕交来陪我,外祖母也放心我在家。”
颜贵妃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你父亲的好友?”
“是啊!”陆微微微颔首,“叔伯姨母们都常来看望我,不过这些叔伯我倒是没见着,都是叫管家招待了的,倒是姨母婶娘们还有同龄的小姐妹常见,婶娘们还说叔伯们很是记挂我,叫我若有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莫要见外。”
颜贵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心下一凛。陆微的父亲十余年前便是大都督,威震边陲、统摄数镇兵马。陆大将军昔日的同僚好友,如今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不是节度使,便是大将军,要么统辖军镇,要么分守各大要地。陆微口中那些看似寻常的叔伯们还对她说有难处只管开口。那么先前未曾细想的地方就清晰起来了。陛下对陆微很看重,她一直以为陆微是烈士遗孤,但那到底只是个虚名罢了。再者,便是她的外家,江家的江衡正如一颗徐徐上升的明星,但江衡的分量太低了,即便加上江皇后也不过如此。何况,江皇后有亲子,利益纠葛太过复杂。而现在,陆微的背后并不只这些,还有她父母留下的人脉。她父亲的同僚,那是一块同她父亲出生入死的袍泽弟兄。那些几乎占据朝堂半壁江山的武将和兵马!
这样的关系!
这样的分量!
不可小觑!
颜贵妃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只又叹了口气,“要是你母亲还在……。”
“母亲……”陆微欲言又止。
颜贵妃捕捉到她的异样,忙放柔了声音道:“无妨,你说来便是。”
“我同娘娘说了,娘娘可不要告诉别人。”陆微凑近身,同颜贵妃悄声道,“儿时,我也曾想过为什么母亲非得殉情。直到有一年科考过后我才明白几分。那年科考的状元原是有妻子的,只在他殿试前,他的妻子便过身了。后来他金榜题名,被当时的户部尚书榜下捉婿,许以爱女。这之后便有人传,他妻子过身有内情。要知道那位状元会试也是头名,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取得状元,而他出身乡野,他的妻子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娘娘想一想,是一个乡野村妇做妻子体面,还是尚书千金做妻子显贵?也因此,他饱受攻诘。后来我想这也是世家大族男子续弦的身份不得高过原配的缘故。否则,可不得叫人议论是为了娶更好的,这才将原配逼死。母亲当年或许也是深谙此道。那时我还小,孤儿寡母过活并不容易。母亲当是想着用她的命为我博一个前程,为我留一个忠烈之后的名声,才选择殉情的。我也被送到外家养活。”
“这不对。那汉武之母王皇后不也是二嫁之身?”
“正因为王皇后是二嫁,多少人盼着做王皇后第二?”陆微望着颜贵妃陷入了沉思,又加了把火,“我记得那宋王便是如此。第一任宋王妃是国公之女,而原宋王妃过逝,宋王再娶便只是个五品小官之女了。”
颜贵妃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良久,才发出一声长叹,“是啊,自来有续弦的身份不得高过原配的说法。”
陆微仿佛只是随口感慨,见颜贵妃陷入沉思,便自然地端起茶盏,徐徐呷了一口香茗,方转移了话题同颜贵妃说起来旁事。
直到日影西斜,陆微方才适时起身告退。
离开暖亭数步,陆微状似不经意地回眸一瞥。只见颜贵妃仍独自坐在亭中,并未看她离去的方向,而是怔怔地望着亭外刚抽出芽的柳树发愣。陆微收回目光,裙角划过石径,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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