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了。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初雪，呼啸着席卷了整个京城，昭示着冬日的来临。
一场大雪而过，梅花凌霜而开，于庭中傲然绽放。
而宫里也下了帖子，邀江府众人赴赏梅宴。
唐萋早已从江太太手中接过了府中的中馈，她收到帖子，指尖抚过那散发着梅香的帖子，指腹在纹路上轻轻一按，起身去了江老太太院子。
江老太太年事已高，不愿意出门；江太太一向常伴青灯古佛，也不愿赴宴；江安更是嫌天气冷只想缩在温暖如春的暖阁中；唯有陆微自告奋勇，“我陪阿嫂进宫吧，许久未见娘娘了。”
唐萋闻言，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望向陆微的目光里满是感激。她从未进过宫，即便知晓宫中的皇后娘娘是自家的姑太太，但她独自前去，心中那份忐忑总是挥之不去。有陆微相陪，她方能安心几分。
待众人散去，江老太太才将茶杯轻轻搁在几上，同陆微道：“太子殿下也到了议亲的年岁了”她的话语平淡，目光在陆微脸上停留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
陆微的手指轻叩着木几，起身为江老太太的茶盏中续上水，状似无意地解释，“太子殿下是娘娘亲子，娘娘自是上心。”
江老太太人老成精，眸光倏地一闪，便明了陆微口中未尽之意。这赏梅宴，哪里是单纯赏花，分明是江皇后为太子遴选太子妃的幌子。老太太心头忧虑，既不愿自己的外孙女被相中，进了深宫，亦是想借不去隐晦地提醒江皇后，她不愿陆微入宫。可偏偏唐萋刚进门，这种宴会没有不去的理由。让她独自入宫，江老太太如何放心，陆微相陪，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
然而，陆微的回应，却让老太太明白了更深一层。她沉吟片刻，苍老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低声道：“自来便有秦晋之好一说。”这秦晋之好，明指秦、晋两国世代联姻结盟，可老太太此刻提起，却绝非颂扬之意。那秦晋之间，何曾因联姻而真正消弭兵戈？秦穆公嫁女于晋怀公，后遇到晋文公，又嫁一女，护送晋文公入晋，顺道派人杀死晋怀公。联姻看着是蜜糖，其下裹着的从来都是毒药。指望用一个女子来维系两姓之好，何其天真。联姻确实是交好的方式，但联姻只是手段，绝非保障。维系一切的，永远是彼此的实力与利益权衡。
陆微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轻声道：“陛下赐婚表兄和阿嫂，这事是娘娘促成的。”所以，重要的并非联姻本身是否有用，而是江皇后怎么看。江皇后认为联姻有用，那联姻就是有用。既然江皇后已经促成了唐萋与江衡的婚事，便可说明，陆微于太子妃的人选上早已出局。毕竟，陆微是江皇后的外甥女。江皇后需要的是来自其他重要势力的纽带，而非重复叠加江家的分量。
她的声音平稳，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江老太太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江老太太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竟是头一回听闻赐婚一事背后还有江皇后的推手这样的秘闻。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喉头微动，那句“娘娘怎么……”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历经沧桑的老人，深知有些话不可说破。她指尖的力道缓缓松开，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这也好。阿微你常进宫，可得照顾好你阿嫂，莫叫她受了委屈。”只是江皇后重视唐家，想来也不会给唐萋什么委屈受。
陆微低头应是，见老太太再无他话，她便行礼告退。
暖阁的门帘轻轻落下，隔绝了内外的光影。江老太太独自坐在榻上，望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出神了许久。窗外，寒风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天子脚下，皇权之巅，何处不是一盘精妙而残酷的棋局？身在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金瓦朱红墙。
冬日稀薄的阳光撒在唐萋身上，却未寻得半分温暖，站在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前，唐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天下权力的中心。
陆微站在她身侧，察觉到她的紧绷。听候宣召时，规矩森严，不宜言语。她只能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唐萋微凉的手背上。那手带着些许微凉，却传递出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
唐萋下意识回握了一下，又勉强弯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饶是江衡和陆微都说江皇后和善，未见到人，她还是无法安定，这不是对他们的质疑，而是对未知的恐惧。
被传至殿内，唐萋随着陆微行大礼参拜。她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是带着审视的重量，她不敢抬头，只觉那目光如炬，直叫她脊背发凉。
良久，那目光方才移开，然后便听到江皇后的声音，“免礼，赐座。”唐萋这才敢起身，却不敢抬头，只依次坐了。
殿内没外人，只江皇后并唐萋、陆微同一些服侍的宫女和公公。倒不是他们来早了，而是来赏梅，自是要先来拜见江皇后，才好去赴宴。
江皇后一向喜欢陆微，她朝陆微招招手，“阿微来了，快上前来让我瞧瞧。”她的语气随和，透着些许亲昵，“有些日子没见了，听说前些日子病了，今日瞧着气色倒好。”
陆微从容上前，笑意盈盈，“不过是不慎受了些风寒，倒叫长辈们记挂，可不是阿微的不是。”
江皇后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又细细关怀了几句，末了又叮嘱她不许再贪玩受寒了。
陆微浅浅一笑，轻声应了，“娘娘放心，如今我和安安可不敢胡闹了，有阿嫂在府中管着我呢，万事都妥帖，娘娘放心便是。”
江皇后知道是她晾着唐萋久了，陆微这是特特地给唐萋解围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微一眼，这才将目光移向唐萋，脸上依旧是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有些冷淡，“这便是衡哥儿媳妇？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唐萋这才敢抬头，便见陆微对着她眨了眨眼。她这才去看江皇后，只见江皇后一身正红织金凤袍，端坐于凤榻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江皇后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寻常，“是个端庄的孩子。嫁入江家也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
“回娘娘的话，府中和睦，一些都好。”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回话说宁华长公主到了，江皇后忙请人进来，便将唐萋丢在了一边。
宁华长公主是个爽利人，向来同椒房殿走得近，此刻人未至，爽朗的笑声已先传了进来：“皇嫂这里好生热闹，梅香都飘到宫门口了！”她风风火火地步入殿内，一身华贵的银红色重锦宫装，瞬间让原本沉静的椒房殿多了几分热闹，仿佛凭空多出几个人来。
她目光一扫，立刻落在陆微身上，眼睛一亮，指着她的衣裳笑道：“哎哟，这可真是巧了！我前几日刚得了江南新贡的几匹重锦，瞧着难得，特意赶制了这身新衣今日穿来显摆显摆，偏你这丫头也穿了重锦！倒像是商量好的！”
陆微同宁华长公主也极为熟稔，她早在宁华长公主进来时便退回到陆微边上，也笑道：“可见殿下同我心有灵犀呢。说来也巧，前几日外祖母刚赐下些上好的重锦料子，说是给阿嫂和我们姐妹裁制新衣。”她执起唐萋的手与宁华长公主看，“我同阿嫂今日都穿了重锦。”
宁华长公主这才留意到被江皇后冷落的唐萋，“我倒忘了，江将军前些时候娶妻了。我还去唐府讨了杯喜酒吃。”她细细看向唐萋，远山含黛，秋水点眸，朱唇榴齿，颊染飞霞，“很是清丽脱俗。”又同陆微道：“可把你比下去了。”
唐萋忙同宁华长公主见礼，陆微在一边笑意盈盈地接话，“可不嘛，阿嫂生得好看，我们出去也有面子不是？”
宁华长公主嗤笑一声，便听坐在上首的江皇后开口，“好啦，在我这也无趣，同他们去梅林玩吧。”
直到走出殿，寒风裹挟着清冽的梅香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方才的窒闷，唐萋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后背已是一层冷汗。她感激地看向陆微，眼中饱含谢意。陆微只握了握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抚而坚定的眼神，低语道：“走吧，我们去看梅花。”
唐萋望着前方宁华长公主雍容的背影，再看着身边神色自若的陆微，心中百感交集。
深宫之中，一步一行，皆是学问。
幸而有陆微在旁。
幸而有陆微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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