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者,礼之始也。
江衡翻过年恰恰二十,江家老太太早早就同江太太一块儿准备起江衡及冠礼来,如今唐萋进了门,自是被请来一同商量。
正宾请了曾与江衡并肩征战南疆的赵大将军,赞者请了江氏族中的堂弟。
江衡的及冠礼不止江家人重视,连宫里陛下和江皇后都赐下厚礼。及冠当日,太子并几位皇子更亲临府邸,代天子致贺。一时间,江府门前车马如龙,宾客盈门,盛况空前。
唐萋身为管家奶奶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宴会,虽来的多是官客,堂客来得不多,但千头万绪的事还是让她忙得脚不沾地。幸而今日主角是江衡,她只需确保万无一失便可。
她生怕官客招待不周,便特意在临水的敞轩里暂歇。这敞轩前头恰好是官客饮宴之处,而敞轩则在二门内,男子轻易不会过来,倒是方便了她及时照看前头的官客。
及至宴席将散,宾客渐稀,唐萋才得片刻喘息。唐萋想着无事,便带着素心沿着敞轩的回廊往回走,顺便去水榭那边看看新开的几株垂丝海棠。
行至假山后,回廊的转角处掩映着几株翠竹,唐萋知道,绕过转角有两条路,向左通向前院,向右通向后院。方才,她便是从右边这条路过来的。
可还未绕过转角,她却听到廊下私有刻意被压低的闲话声传来。
“……今日,陆姑娘怎么又未出席?上回大爷大婚,陆姑娘就称病了……”
“……说你傻你还不信,有那位在,陆姑娘怎么可能出席?来了不是戳心窝子么?”
“怎么不可能了?上回那位头一回进宫,可不是陆姑娘陪着去的。”
“上回是上回,专门陪着那位进宫,可不是能在大爷面前落个好印象,显摆她的懂事……要知道,陆姑娘同咱们大爷那可是打小的情分,就书上说的什么青梅竹马!满府里谁不知道当年老太太同太太就想把陆姑娘同咱们大爷凑一对,若不是陛下那道赐婚圣旨砸下来,现在大少奶奶的位子就是陆姑娘的了。”
“这倒是,满府谁不知道陆姑娘待大爷的心?当年学骑马,谁都不让扶,就缠着大爷手把手地教……”
“可不是嘛,那年大爷染了风寒,烧得人事不省,还是陆姑娘去了大爷书房亲自照料的。”
“我也听说了,我听积年的老嬷嬷说了,那会儿大爷病好了,陆姑娘却病倒了。连老嬷嬷都说陆姑娘对大爷那是掏心掏肺。”
“我可还听说,大爷去南疆打仗那会儿,刀剑无眼的,陆姑娘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她那样清高的性子,为了大爷平安,硬是舍了脸面,写信去求二姑老爷的同僚,就为了让大爷平平安安的回来。”
“是啊,陆姑娘平日里对二姑老爷这些同僚也没个请求的,为了咱们大爷足足放低了身段。”
“可别说大爷没成婚前,就是大爷成婚后,陆姑娘还特特求了二姑老爷的同僚,就为了咱们大爷的前程”
“可不止这些,还有旧年,陆姑娘费了多大功夫才做成那碟子大爷爱吃的桂花糕?巴巴地先给老太太、太太都送了一份,图什么?不就图能名正言顺地也给大爷送一份去?那份小心思哟……”
“就是现在,我听说,大爷书房夜夜都有一碗温着的百合莲子汤,雷打不动是陆姑娘小厨房里出来的……”
“哎,陆姑娘对大爷的好,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大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比谁都清楚。大爷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添茶还是研墨……这要不是心里装着一个人,哪能做到这份上?只可惜啊,天不遂人愿,陛下赐婚……”
“陛下赐婚又如何,我看啊,陆姑娘还是没忘了大爷……”
“……没忘又能如何呢?只是可惜了陆姑娘这份心意……”
“……怕就怕永世难忘了……”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唐萋心里。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僵立原地,连呼吸都凝滞了。
一旁的素心听得浑身血液倒流,气得浑身发抖。这哪里是闲话?分明是拿着刀子往她们少奶奶心窝里捅!
“放肆!”
一声怒斥,伴随着翠竹被风拂过的沙沙声骤然响起!
唐萋猛地回神,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微微拿牙咬了咬舌头,缓缓转过假山,几个人一见她便战战兢兢地下跪,顿时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说闲话,说到了正主面前,而这个正主还是主子,这下怕是不能好。
“谁教你们说得这些混账话?”素心厉声喝问,眼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求饶。她们是新进府的,规矩松散惯了,聚在一处说闲话是常事,万没想到今日撞上了铁板。
唐萋止了素心,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倦意,“与她们置什么气?”她目光扫过那几个缩成一团的身影,那几人闻言,如蒙大赦,偷偷松了口气。
然而,唐萋下一句却让她们如坠冰窟,“叫管事的过来教教规矩!”她转身点了个丫鬟,“你去说一声。”
那丫鬟行了一礼,飞快地跑去传话。而那几个人顿时吓得面如菜色,连声道:“大奶奶恕罪!”
唐萋微微蹙眉,觉着这事该让江老太太来处理,便叫素心跑一趟江老太太屋里,让她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同江老太太说了。
房中一片死寂,烛火跳动,映照着陆微沉静如水的侧脸。
今日,江老太太叫她前来,也未同她说话,只叫底下人将陆微今日听到的话原模原样学了一遍。
陆微没有辩解,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抬眼。她只是缓缓地冰凉的地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这是我的错,请外祖母责罚。”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江老太太一手指着她,一手捂住胸口,痛心到说不出话来。陆微是她一手教养长大,自己养的姑娘自己清楚,陆微一向骄傲,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今日唐萋将人带到她面前,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弄错了,找陆微过来也不过是怕有什么误会。结果,这丫头直接给她下跪请罪了。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哪来的误会,就是她做的,已经铁板钉钉了。
“为什么?”
她不明白,明明是陆微自己先断的干干净净的,为何如今又要亲手搅起这滩浑水?还是这种胡编乱造的闲话。
陆微没吭声,只低着头跪在地上。
烛光下,老太太这才惊觉,她身上那件往日合身的衣裳此刻竟显得过分宽大,衬得她肩胛骨伶仃凸起,整个人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是怎么了?
江老太太心头猛地一揪,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可到底要给唐萋一个说法,“此事到此为止,你身边的缨雪先留在我身边,让我这的梅香先跟着你伺候。回去抄写十遍女则,抄完之前,就在你院里静心思过,无事不必出来了。”这是变相的将她禁足了。
陆微点头应是,又依言起身,恭敬行礼,然后转身,掀开厚重的锦帘。门外明亮的光线涌入,映照出无数飞舞的微尘。
陆微掀开门帘,外头的光亮照进屋子,带起飞尘。
江老太太那些在光线里翻滚的尘埃,终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她是真的很惋惜,可那又如何,君命如山。当年阿衡那般忿忿,如今也只能苦苦压抑罢了。而阿微,阿微一向是不管发生什么,面上都不显出来,就像这回,她始终不明白阿微到底是怎么了。与之相较的是唐萋,唐萋不同,唐萋看着柔弱,其实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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