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颜海不知道具体该从哪里说起，和秦欣对视一眼，最后决定由秦欣来说。
秦欣第一次这样情真意切地直视庄郁思，只是庄郁思眼中的她除了一脸菜色和肉眼可见的焦急，就是神情中不容忽视的怒气。
“郁思，你是对的，那个许嘉音她就不是什么好人，是我信错了她，上回就该听你的话把她赶出去不让她进门。”
“都是她的错，不然我的小怡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说人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秦欣越说越气闷，偏生说的话一句都不在点子上，庄郁思无奈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然后道：“我不是回来听你吐槽的，说重点。”
这期间，庄颜海眼神在宋时让身上扫了不下数十次，宋时让无所谓，就由着人打量。只是庄颜海打量的频率太高，所以宋时让偶尔也会给予笑容回应，剩下大多数时候干脆装死。
秦欣整理了一下语言道：“你爸之前请打过交道关系不错的后生来家里吃饭，我们原本想撮合他和小怡，不过人来了以后表现的处处周到但没有多余的想法，我们也就没提这件事。”
“虽然有点遗憾，但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怡竟然真的和对方在一起了，这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万万没想到许嘉音踩着小怡上位，居然还出去造谣说是小怡勾搭她未婚夫。”
“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和事！”
宋时让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问了句：“那男的就一直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是真心喜欢庄怡吗？这么容易就能被人勾到手？”
庄郁思偏头看宋时让一眼，觉得他说的话一针见血。
宋时让冲她扬了扬下巴。
庄颜海叹口气，“我和子潭认识有几年了，他对小怡是认真的，他的人品我也可以保证，这次完全是因为出了意外……”
庄郁思问：“是出了意外分手，还是出了意外才保持沉默？”
这两者的份量可不同。
“出了意外分手，”秦欣红着眼睛，“我们只知道这些，再多的小怡就不肯说了，怎么问都不肯说。你说这孩子以前也不这样，怎么现在受了委屈不主动说出来就算了，问她还一个劲儿的往肚子里咽，你说她怎么回事？她知不知道这样子会让我和她爸担心？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宋时让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和庄郁思对视。
秦欣也该是压抑的太久，所以趁着解释的功夫将自己的脾气也一并发泄了出来。
“至于邹子潭现在为什么没站出来，出国去了呗，什么时候出国不好，偏偏出了事情就正好出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事先知道跑了呢。”
庄颜海之前一直沉默，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子潭不是这样的人。”
秦欣怒目：“那你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不接电话？不至于出个国电话都接不了了吧。之前我差点就信了你的话把女儿交到这种人手上，幸好这事黄了，不然我跟你没完。”
庄颜海被吼的自己也失了气量，他抿唇道：“秦欣，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秦欣肉眼可见拔高音量。她张了张嘴，情绪在眼里滚了一圈像是要溢出来，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除了嘴唇控制不住地微颤。
以前都是庄郁思和庄颜海吵架，今天看庄颜海和秦欣吵，她反倒有些新奇。
“先不管邹子潭人怎么样，我只想问一句，庄怡就非他不可吗？他们之前既然谈过恋爱，聊天记录，合影之类的总该有吧？这些都是证据，你们难道就没想过用这些帮庄怡扳回一局？”
“总不能许嘉音说什么就是什么，庄怡有证据而她没有，一张嘴再巧舌如簧又能怎么样。”
秦欣很快开口，一脸恨铁不成钢，“想过啊，当然想过。可小怡不同意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能真一股脑不顾她意愿做完一切然后看着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辈子。她不让我们说我们能怎么办？”秦欣说到这里自己都非常想不通，同样也无奈。
她气愤道：“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窝囊废！”
“真不知道邹子潭给她喂了什么药，死心塌地就吊在他身上了，”秦欣心里那口气还是没顺过去，她转眼又对着庄颜海道：“要我说就是你，你不带邹子潭回来吃饭，会有后来这些事吗？小怡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庄颜海猛然扭头，不可置信这些话竟然会从秦欣嘴里说出来，这和他记忆中的人相差太远，让他生出恍惚，也让怒气丝丝缕缕从胸腔沾染面庞。
他当即便道：“当初这事我提出来的时候你反对了吗？邹子潭你难道没有提前见过面？小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现在出了事你摆摆手说两句话，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庄颜海叹了口气，神情凝重而不解，“秦欣，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秦欣闻言冷嗤一声，神色一凛还欲接着和庄颜海往下吵，但庄郁思对这没有兴趣了，她打断说：“稍等一下，把庄怡房间门钥匙给我，你们再接着吵。”
庄郁思冷不伶仃一句话，叫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散了大半，又都重新拾起来今天的正事，秦欣瞪了庄颜海一眼，庄颜海沉着脸别过头对张婶说：“去把钥匙拿过来。”
张婶儿离开后，庄颜海严肃道：“郁思，小怡的状态真的很差，她不让人进去……”
“所以呢？”庄郁思看着庄颜海眼睛不卑不亢问：“你们这些天呆在外面，有用吗？”
庄颜海神色一顿。
怎么可能有用，有用就不会拜托江睦把庄郁思叫回来了。
但确实他们作为父母，年岁上隔了距离，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甚至很多该注意的地方也注意不到。
郁思心思细，她去或许不一样，小怡没准还能听得进去她的话。
张婶拿着钥匙过来，面露犹疑眼神在庄郁思和庄颜海之间逡巡，庄颜海沉声道：“把钥匙给郁思。”
庄郁思接过钥匙便转身朝楼上去。
宋时让跟着庄郁思一起，等上了楼梯快到庄怡门口，宋时让便说：“我在门外等你。”
庄郁思怕宋时让不自在，于是从走廊往前指了一个方向，“去我房间等。”
“行。”
就差那么一点时间，宋时让就能去看看庄郁思房间长什么样。
结果啊结果。
他正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还没来得及往下拧，便听庄颜海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稳稳当当响起，带着某种山雨欲来的狂风，“宋时让是吧，来我书房，我们聊聊。”
庄郁思用钥匙打开门，庄怡房间里黑漆漆的，没开灯，还拉了窗帘，不论人造的还是自然的光线通通看不见。
她甚至不知道庄怡现在究竟在什么位置，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椅子上？又或是蜷缩在床边地毯的一角？
“咔嗒”
庄郁思打开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庄怡还没来得及出声，眼睛便被光线刺激到闭眼，还下意识用手臂遮挡。
“…谁？”庄怡惊慌出声，本就瘦削的身体在床与窗户狭窄的空隙里缩成一团。
“是我，”庄郁思平淡道。
她关上门，往庄怡的方向走，庄怡将头埋进臂弯，牙齿咬在手臂，“别、别过来，我求你别再往前走了……”
庄郁思听庄怡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伸长手臂想去够靠近她这边灯的开关，却怎么也够不到，除非她起身。
可庄怡现在看起来完全不想起身。
庄郁思倒回去关了灯，然后借着手机屏幕聊胜于无的亮光在昏暗中拉开窗帘，夜已经黑了，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铺在地面，像覆了一层银纱。
庄怡没说话，也没再有多余的动作，只将自己蜷缩成更小一团，又将暴露在月光下的脚收回了回去。
好安静。
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时候，庄郁思开口了，她说：“既然你不想开灯，那我就拉开窗帘，只有月光，我们就这样说会儿话。”
庄郁思再次往庄怡的方向走，这一次庄怡没再说话，直到庄郁思踩上地毯，坐到庄怡身边，她都没有偏头一丝一毫，安静的好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
月光很淡，她们看不清彼此具体的神情，只能看个模糊的轮廓。
上回见庄怡虽然拘谨，却也不是这副模样，一个许嘉音真的就能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还是真的说是因为邹子潭？
庄郁思不能下一个确切的定论，也就不好贸然开口。
她只将手轻搭上庄怡小臂，然后指尖用力迫使庄怡抬头，进而让庄怡松开面无表情咬住小臂的牙齿。
然而第一次没能成功。
庄郁思却也没松手，她就这样将手放在庄怡小臂上，然后稍微冷了语调：“松口，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也不知道是庄郁思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庄郁思逐渐冷下来的气场起了作用，庄怡极其缓慢地抬头，终于松了口。
她仰着头，好像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木然，也死气沉沉。
从余光瞥见庄郁思后。
忽然，两行泪顺着眼角快速流下，若不是月光下隐约可见的泪痕，这两滴泪其实更像从未出现过。
庄郁思没有替她擦掉眼泪，而是转头直视前方，看着窗外绿油油的朦胧草木。
“从我开灯到现在，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赶我走，但你没有。所以庄怡，你是愿意我进来，也愿意和我说话的，对吗？”
庄郁思说话的语气和秦欣、庄颜海都不一样，话语中没有他们那样的小心翼翼和百般斟酌，但这真要说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这只能证明她没有那么在乎庄怡。
“我刚才看你好像很惊讶，是没想过我会回来？”庄郁思最后两个字尾调上扬，没有多余的意思，就是简单的疑问。
庄怡依旧没有动静，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庄郁思继续往下说，“的确，我对你妈还有你都有芥蒂，所以江睦来找我的时候我有些生气，但选择回崇城却没花我多长时间。”
“他们都很担心你，”庄郁思说这句话时语速放缓，带了说不清明的嘲弄，可很快话语又迎来转机，“但我选择回来不是因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是因为你。”
庄怡被庄郁思这句话震的体无完肤，她不可置信地偏头。
庄郁思冷淡的五官在月光朦胧下显得柔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她话里的温度却将庄怡烫得坐立难安。
怎么回事？
庄郁思不应该讨厌她吗？她不是一直都讨厌她吗？她有什么理由因为自己回来？她又为什么会因为自己回来？
听错了吧。
庄怡控制不住地去想。
但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那句：“…为、为什么？”
是她太久没和人说话所以出现幻听了吗？
庄郁思不可能回答她的。
刚才听见的一定是假的。
都是假的。
庄怡的声音听起来很弱，由于太久没说话还有些沙哑。
庄郁思刚才进来时背手端了杯牛奶，现下轻轻放在庄怡面前，说：“喝完我就告诉你。”
庄怡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喝，她也的确喝不下去，她吃不下也喝不下，看见什么都反胃。
可没办法，她太想知道为什么了，她想知道庄郁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于是庄郁思便瞧见庄怡颤颤巍巍伸出手端起那杯牛奶，送到嘴边小口小口忍着难以下咽的反胃感，终于将那杯牛奶喝完。
庄怡将杯子放在地面，小声说：“我喝完了。”
庄郁思“嗯”了一声，抬头看她，说：“其实没什么，真要说的话，我不讨厌你，但我也做不到真正接纳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只看年龄，庄怡还比庄郁思大两岁，可由于性格原因，倒显得庄怡好像才是妹妹。
庄怡手指微蜷，今晚上第一次正视庄郁思眼睛，虽然还是有随时扭头的冲动，但已经很好了。
庄郁思等着庄怡开口。
月光和黑暗好像无形之中拉进了她们的距离，让两个原本不可能坐下来谈话的人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
庄怡迫使自己鼓起勇气，终于问出口这大半年她一直在意，并且心存愧疚无法向任何人求证的困惑：“是因为我妈吗？她和爸爸的事…对冷阿姨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万籁俱寂中，庄怡忽然听见心落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去想，她越界了吗？她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
庄郁思已经够讨厌她了，她怎么还能问这样的问题。
“…对不起，不方便的话……”
“没有，”庄郁思短暂沉默，后看着庄怡惊慌的眼神道：“我妈那段时间不知道你妈来找庄颜海的事，她的确是身体不好。”
庄郁思在心里冷笑一声。
要真是那样，她和庄颜海的关系只会最差，并且毫无转寰的可能，她和庄怡就更没有坐下来好生说话的机会了。
庄郁思顿了顿，一边理自己的思路，一边想在今晚将一切都说个透彻。
“但这不代表你妈就没有错，”庄郁思直言：“我一直以为，在当时庄颜海已婚的情况下，你妈既然能和季卿莲取得联系，她们以前的关系又那么好，季卿莲没有理由不帮她。”
“老实说，这才是我一直以来对你们有芥蒂的真正原因。我知道也能理解并尊重老庄会再婚，但不是在那种情况下，更不是凭空变出来一个亲生女儿。站在我的立场，我接受不了，这让我过去的一切信念瞬间崩塌。”
庄怡无话可说，因为庄郁思说的都是真的，她只能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但庄郁思又说：“你不用说对不起，这和你没关系。”
“我也知道，你和你妈不一样，”从刚才秦欣下意识的说话态度她就瞧出来了，“所以我愿意回来。”
庄怡倏然睁大眼，在澄澈月光下，在两人的对视中，眼神里瞬息万变的情绪像风一样拂过两人脸庞，又吹进心里。
最后激起一层看不见的浪花。
庄郁思在这片短暂寂静中无声笑了笑，“上回是我第一次见你，虽然你状态也不怎么样，但比起现在还是好太多。他们都说你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许嘉音，因为邹子潭，但刚才聊过之后，我觉得可能不全是。”
庄郁思安静看着庄怡，在等她的回答，只等她的回答，并且没打算继续往下说。
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庄怡如果愿意说，那她还可以勉为其难将这件事管到底。可庄怡要是不愿意说，庄郁思再呆在这里也就没什么意义。
庄郁思和庄颜海不同，她没有烂好心，如果她释放出来的善意庄怡不接受，那今后就永远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事。
她也不会再插手。
庄怡心跳得很快，一股由内而外的冲动好像在骨子里来回叫嚣，她一个人憋了太久，在这样的氛围下，在庄郁思的循循善诱下，庄怡终于忍不住想要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这之中或许有冲动成分，但理智绝对占了上风。
她是想告诉庄郁思的。
不过在这之前，庄怡先低头用手捂住了脸，然后隔着手掌不顾一切低声道：“郁思，或许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讨厌我的，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而我在明知你十有**厌恶我的情况下，还控制不住地渴望靠近你。”
庄怡说完这些话便噤了声，一方面是因为她后知后觉自己疯了，竟然有一天会把这些话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讲给庄郁思听。
另一方面在懊悔的同时，她心中又有一种不受控制的病态的隐晦的快感，在暗夜中刺激着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她说出口了，她说给庄郁思听了。
这也是她从头到尾不排斥庄郁思强行开门的原因。
她渴望得到一个人的认可，而她渴望得到认可的那个人不是庄颜海，不是秦欣。
是庄郁思。
她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妹妹。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庄郁思的坦率，又或许是因为庄郁思的果敢决断。庄郁思能一个人做任何事，只要她想。
这是庄怡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及。
庄郁思短暂错愕过后，张口问：“你不讨厌我吗？毕竟我从没给过你好脸色。”
庄怡摇头，说：“我从未这么想过，真的。”
须臾，庄怡主动开口：“你想知道我的事吗，所有，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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