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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钱家大怒

陈轻舟递给小助理钟敏一张纸条。

“把消息透给周子健和刘易斯,钱家有意签订一份大额广告合同。”

周子健倒水泡茶,刘易斯正坐在身后窗前的写字台,奋笔疾书。

周子健道:“我想我们不能失去这份合同,与钱家交恶于我们没有好处。”

刘易斯手中动作不停。

周子健和上水壶盖,将茶递给他。

“停下休息片刻吧,喝杯茶,让你紧绷的神经放松。”

“不必。”

周子健将茶放在一旁,拉了把椅子坐下:“这份合同价值千、万,格林不是要求你在一周内揽到一笔广告合同吗?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第一天交差,效率高效,而你需要做的不过是搁笔,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再者,我们报道的是重大新闻,比如,政治、军事,谁上台,谁下野,日本军最新攻占了哪里,离我们多远,而不是一富户人家的家事,在寿宴上独子差人送来了解除婚约的律师函,还被当众念了出来。”

刘易斯并不回话,笔下沙沙声不断。

周子健继续道:“钱老板是我报股东,若是你因此事惹怒了他,他一气之下要撤资、退股,经营、偿债、股权结构、会议代表、法律程序、合同安排,影响到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全报社上上下下几百号员工,一个员工背后又是一个家庭,几百个家庭几千口人,你负担得起责任吗?”

刘易斯终于抬头:“你不过是怕得罪了钱。”

周子健道:“我工作多年,东京早稻田毕业,有积蓄,有声望,有社会地位,五子齐全,得罪了他,大不了卷铺盖回乡下做个财主乡绅,照例吃香喝辣,可他们不行,他们是一般的职员,一家老小全指望那点死工资渡日,不是所有人都有伯爵的父亲、资本家小姐的母亲,可以视金钱为粪土,在你眼里,我的一片苦心积虑便成了自私,怕得罪了他?”

“若不是得罪了钱会对你的事业造成影响,你会这么热心?”

周子健看着他:“我要去找陈,决策权在她手里,她不点头,你的文章登不出去。”

“慢走不送。能顺道将我的新闻稿带去吗?”刘易斯将新闻稿递给他。

周子健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刘易斯手拿着白纸,周子健离开撩起一阵风,白纸在荡漾。

门口突兀闪现一道黑影,周子健半道折返回来,一手夺过新闻稿,气势汹汹地离开,皮鞋重重地踩在地上,像是菜板上剁肉的刀。

陈轻舟一手止住周子健的话,持笔批阅文件:“稍等。”

她抬手掀铃。

助理钟敏入内。

陈轻舟将文件递给她,吩咐道:“给周先生倒茶——”

“——不必。”

陈轻舟回头:“意式浓缩,拿铁。这份文件有几处出错的地方我用黑笔划了线,划双线的地方是有待斟酌的部分,原件留下,抄一份副本送到日清大楼,让他们重新起草一份合同。”

钟敏双手接过,点头,转身向周子健欠身问好:“周主编。”

周子健点头:“钟助理。”

钟敏离开,高跟鞋声渐远。

陈轻舟漫不经心看表:“五分钟。”

“什么?”

“三点二十五我有一个会要开,第一次编辑会议。三分四十五。”

“五分钟?此事兹事体大——”

“——两分三十六。”

“三十五。”

周子健一手将新闻稿拍到陈轻舟面前:“我希望你驳回,我们都知道不这么做的后果。”

一篇用英文写成的报道。

【八月六日,著名企业家钱诚于霞飞路钱公馆举办寿宴。其子钱文清着著名律师苏眉修律师公函一封,决意解除婚约,其未婚妻为第四任副总统之孙。】

周子健的声音:“我们得罪不起钱家,刘易斯是英国人,他父亲是伯爵,母亲是资本家小姐,他大不了拍拍屁股回英国去,我们不能,我们都是要回租界的。”

陈轻舟只是问:“你觉得这篇报道写得如何?”

“刘易斯的文章自然是好的。”

陈轻舟贴着桌面将新闻稿推到他面前:“除非有人能说明,其中有违背审核意志的内容,例如,虚构、诽谤……”

周子健眼中风云起伏:“你的意思……”

“凌晨一点截稿,还有,”她抬手看表,“九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在第一次编辑会议以前,记者报稿,今日有何新闻,”陈轻舟轻敲新闻稿,“在第一次编辑会议当中,主笔决定当天新闻走向,调度人员。你还有九个小时二十五分钟。”

周子健看着她:“第一次编辑会议决定当天新闻走向。”

陈轻舟的眼睛一瞬不眨。

周子健侧开目光:“编辑会议三点二十五召开,而现在三点二十四。”

“如果有人能说明新闻违背审核意志,涉嫌虚构、诽谤,新闻作废,相关新闻活动立即停止。”陈轻舟起身,向外走,“祝你好运。”

“即使这意味着无数记者、编辑心血作废?”

玻璃镜面上陈轻舟的背影。“你有注意过报社大门入口处上方的浮雕吗?”

浮雕?

周子健愣在原地。

玻璃镜面上陈轻舟的影子,她似乎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陈轻舟一路往外走,穿过走廊,在一间双开大门前停下,会议室里,一张长条会议桌左右两面依次坐满了人,文明、和谐、井然有序,一加一等于二,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十三个人里总有两个在同一月出生,永不变的真理。

她的世界。

陈轻舟往里走,人们依次起身,致礼。

陈轻舟坐下。

“坐。”

钱舒华起身:“谢谢您的款待,陈夫人,只是我一定得走了。”

她一身碎花洋装,装饰性的草帽,阳光从身后的窗外照进来,打在身上,蒙上一层金黄的圣光。

陈缬倚靠在沙发摇着团扇:“喝盏茶再走吧,总得和浮休打个招呼,他很喜欢你。”她边说着边抬手一点身旁的用人:“给钱小姐倒茶,请二少爷下楼见客。”

钱舒华又坐下,掖好裙边。

一个用人拎着茶壶给她倒茶,茶水从壶口里倾倒出来,另一个用人出了门,上楼叫陈浮休。

陈缬扭过头来看钱舒华:“你父亲还好吗?”

钱舒华正点头对倒茶的用人说谢谢,那用人不理她,拎着茶壶走了,半路又突的将头半侧过来递了个秋波,又极快地将头扭了回去:她只在妓女出身的姨太太那见过。她不由得愣了愣,这样的公馆里也有这样的女人,又不经想起那个被命令叫陈浮休下楼的女用人,朴实的老妈子。

钱舒华听到陈缬的话回过神来,回话:“一切都好。请了德国的医生来看,只说是气急攻心,让卧床休养。母亲脱不开身,让我来向您报平安,怠慢了贵客,礼相不周望海涵。”

陈缬垂眸,手摇着团扇,点头,看不出喜怒。“不错。你哥哥姐姐都是有主见的。你是在中西女塾读书?”

钱舒华点头。

陈缬道:“我们女公子也曾在中西就读,那时没有合适的班级,又是初来乍到,我很担心她不能适应,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离开母亲的庇护,来到上海求学,没有接受过任何的正统教育……幸而校长主动提出由她单独授课,直到轻舟适应为止。”

她向用人递了个眼神,用人倒茶,陈缬放下手中的团扇,优雅地端着茶盏,“很让我欣慰的是,轻舟很快能独当一面,她主动向我提出,要像其他学生一样学习,她不想特殊化。她融入了集体,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并且成为了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

虔诚的基督教徒?

“God is dead.”

钱舒华不禁笑了笑,陈缬看她,她微笑着回答:“我很喜欢陈小姐,请告诉我更多有关于她的事。”

陈缬将茶盏轻放在茶几,继续说下去:“中西每星期三举办的宗教讨论会她从不缺席,每年的圣道课她都是A等,我还记得第一年恳亲会她带着全A的成绩单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正和其他家长交谈,许多,几乎是全场家长都发出惊叹,你知道的,全A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感到深深的自豪。

“浮休和他姐姐一样优秀,不过是家庭教师授课,所以成绩不能量化。他会中、英、俄、法、德、日、葡萄牙、西班牙九国语言,在他很小的时候,一次我和他父亲带着他接见外宾,他指着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外交官告诉我,他日后也要成为一位外交官……”

钱舒华心下一动。

她忽然明白他们的想法——再明显不过的暗示:陈浮休想成为外交官,中西女塾被誉为“外交官太太的诞生地”,他们是想撮合她和陈浮休在一起。怪不得父亲寿宴特意接待了陈夫人和陈浮休,又把敏和支开,又让她来给陈夫人报信,陈夫人又让“和浮休打个招呼”,原来背后打着这个主意,一切都有了原因。

父亲母亲无非是看重陈家显赫的家世、滔天的权势,陈夫人也有意发一笔横财,大姐姐、二哥哥不就是这么成的婚、定得亲吗?一场政治联姻,代价是两个年轻人的终生幸福,和一个站在母亲身旁像一只昂贵的奢侈品包包的男孩子共度余生?

NO.

陈缬在滔滔不绝中偶然瞥过她的听众,少女思绪游离,她不由得一顿。

用人低眉顺眼进来。

陈缬语气犀利:“二少爷了?”

钱舒华回神,看去。

用人回答:“少爷说出门着凉了,头疼,要卧床休息。”

拙劣的托词。他也一定知道其中底细,所以闭门不出,仲秋八月,着凉头疼。

陈缬皱眉:“哪有让客人等的道理?不成体统。让他下来。”

这句是指桑骂槐。哪有主人说话客人走神的道理?不成体统。

用人便又去叫人。

陈缬阖着眼闭目养神,手握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钱舒华不知道说什么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脚下的实木地板。

却听见脚步声。

钱舒华抬眸,陈缬睁开眼,望去,是陈轻舟。

陈轻舟背对着她们,一手拎着茶壶倒茶。

陈缬眉开眼笑,笑着说:“今回来这么早?刚才和钱小姐提起你。”又扭头看用人,“愣着做什么?快给女公子倒茶端茶点。”

那用人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不动。

陈缬见状蹙了蹙眉,团扇一挑,陈轻舟抬手道:“不必。回来换身衣服便走,晚饭不用留我的那份,我在外面吃。”

“在家里吃吧,”陈缬道,“难得只有我们自己人在。”

陈轻舟并不回话,环顾四周一圈问:“浮休了?”

陈缬正要开口,就见那用人将辫子一甩,看着陈轻舟说:“二爷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管着他。”

陈轻舟看过去,她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又梗着脖子说:“二十九岁的女人还不嫁人,尚未成婚便与人同居,住在姨母家里白吃白住,还摆着一副主母长辈的派头管教二爷——”

钱舒华惊讶地看她,又看陈轻舟,陈轻舟脸上只有漫不经心的漠然,找不出一丝愤怒的痕迹,她想起花园里长出一丛杂草,园丁随手拨出,扔进堆肥桶里。

当着钱舒华在,陈缬忍了又忍,团扇拽在手里发青,终于忍不过,破口大骂道:“——当着钱小姐在给你两分颜面,你还真把自己当太太小姐!不过浮休脾气好,待你们和气,你便想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居起二少奶奶来,议论到大小姐头上。你以为你在我这混了两年,住在公馆里,出行是汽车,认识了几个有来头的人,便有了靠山,也成了贵人,我告诉你,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可在我手上,窑子里可从不缺大户人家奴仆出身的窑姐!”

用人一愣,一张脸迅速地变得涨红,却说:“你舍不得把我卖了!你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钱,你还指着捞回本!”

陈缬冷笑道:“我最不缺的便是钱,你算什么东西?”

用人跺脚大哭起来,往外跑,陈缬厉声道:“站住!我说你能走吗?”那用人哭着顿在原地。

陈缬扭头对钱舒华说:“见笑,家里用人多了总是什么人都有。”

钱舒华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笑了笑。

陈缬又扭过头去团扇指着用人说:“自己下去领罚,丢人现眼的东西。”

用人又哭着往外跑,却听得“登登登”上楼的声音。

陈缬余怒未消,扇着扇子眉眼低沉,钱舒华紧盯着脚下的实木地板,气氛压抑。

陈轻舟走到柜子前,抬手拿起一件八音盒:“这么久远的东西……姨母把它保养得很好,像新的一样。”

陈缬抬眼看去,目光定在八音盒上流露出一丝笑意:“这还是你父亲回国那年送我的见面礼。”

钱舒华抬头望去,一件实木方形八音盒,上绘着在蓝天白云背景下玩闹嬉戏的小天使。

钱舒华随口说:“总得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吧?”

“二十七年。”陈缬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满室的沉默,陈轻舟将八音盒放回原位:“我记得也是在那年,姨母嫁给了姨父。”对钱舒华说:“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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