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轻舟不确定性地看了看表。
九点二十七。
她抬头，周子健有满肺腑话要讲，陈轻舟拉开椅子:“坐。稀客。”
周子健站着，纹丝不动，抱胸，语气生硬:“在办公室里坐着可谈不下合同。”
来者不善。
“您一年为报社创收近十万，功臣，但创收和质量同样重要。”陈轻舟笑而回答，“我看你有许多话要讲，请坐，我们慢慢细聊。”
周子健坐下，递给陈轻舟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一则方框小稿:“我想我们昨天谈得很清楚，你也答应得好好的，为什么这篇新闻依旧被报道?”
陈轻舟接过报纸，看着，眼眸一暗，抬眸微笑回答:“这其中有许多考量，原本是预备作为当天头条——”
“——我想你知道这个消息，”周子健打断她的话，“钱家有意签订一份大额广告合同，抵得上广告部一季的努力，就因为这篇报道，一切付诸东流!”
陈轻舟脸色一沉，又不经想笑，假意宽慰道:“冷静，事已至此——”
“——你要我怎么冷静?”
陈轻舟并不回答。她转身开窗抽屉取烟点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回身，一只手撑在写字台，一手拿烟。
“这份合同签订了功劳也落不到你头上，”陈轻舟叹出口气，弹了弹烟灰，“别忘了，广告部现在归谁。”
周子健垂眸，眼中阴晦。
“你和刘易斯职务对调。”陈轻舟笑着，“别急着否认，亲爱的，我是自己人，我们身上都流着中国人的血，刘易斯是外国人，他不知道一个中国人要费怎样的心血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可我知道，我也是中国人，还是一个女人，格林疑心病很重，他被背叛过，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把一个职位的职务分成了三份，分别给了三个人，你，我，刘易斯——”
“——你到底要说什么?”周子健打断她的话。
“我们结盟，”陈轻舟从善如流，“在外国人的世界里，中国人只有结盟才有可能赢得游戏。你不知道怎么跑新闻、选材料、写稿，没关系，我教你，我也需要你的帮助，再没有人比你更懂怎么敲定合同，不是吗？”
周子健冷冷注视着她:“我凭什么信你？”
陈轻舟诧异地看他:“因为你没得选。三个人单拎出来都成不了气候，必须结盟，我在伦敦出生，是基督教徒，英语国家留学生，刘易斯也是英国人，只有你什么也不是，我可以和刘易斯结盟，因为我们有共同信仰，而你，你甚至连英文也不会说。”
周子健脸一片白一片黑，半响问：“你为什么选我?”
陈轻舟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身上都流着中国人的血。”
周子健没吭声，他显然不信这个。
陈轻舟便做出一副被看穿的模样:“好吧。因为我到底不是英国人，如果我联合刘易斯将你赶下台，只剩我和他，董事会一定会支持刘易斯，到时胜负难料，我不一定能赢。”
这个理由，周子健了然地点了点头：“可是作为盟友，我们应该对彼此真诚，如此联盟才能长久，你觉得了?”
套话?
“是呀，应该对彼此真诚，”陈轻舟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世界上再没有比盟友更牢固的关系，可你知道，也不乏有司马懿之贼的存在，背叛，是不可饶恕的，你觉得了?”
周子健笑着摇了摇头。
司马懿指洛水为誓，后来违背誓言诛杀曹爽，生前政变控制京都，死后追封高祖皇帝。教会学校是不教中国史的，侧重英文，就连高年级也有学生连一张便条也写不通。当然，陈轻舟是好的。
陈轻舟面笑心不笑:“一个人因为利益背叛了他的盟友，看似赢得了所有，实则输得一塌糊涂，人家看他因为诱惑而毁约，表面称赞一句‘无毒不丈夫’，背地里却避而远之，因为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被卖求荣的友，而施利诱惑他的人，也不敢真的用他、信他——毕竟一个人可以为了利益选择背叛，也同样可以因为利益而做出相同的选择。
“身在江湖，事在洋场，钱财易得，信誉难复，钱没有，再挣，不过一个晚上，失了信用，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也会有人呸一口唾沫，骂一句孙子，你说是不是?”
周子健脸色渐变，笑意渐减，珍重肃然取代了轻蔑敷衍。陈轻舟三十岁不到，在平均年龄四十加的圈子人眼里不过是个怀抱着观音娘娘的玉瓶，手捧着大摞文凭证书，穿着西装革履强装大人的愣头青，伸手便能拍头，狠一跺脚哭着跑回家找娘娘告状，尚需沉淀。
可今日……
他上下打量，目光坚毅炯炯有神，未施粉黛衣着朴素，仅腕上有一只手表，除此以外再无他物，身长一米七五，身体自然的舒展，既不低头驼背，也不见拘谨做作，好女子。
陈轻舟泰然自若，垂眸弹了弹烟灰。
“我记得令正的父亲是进士出身?”
“是，”未待回神，周子健张口，一串话娴熟而利落的从口中流出，“慈禧太后亲点的进士，入了翰林院，做过一任礼部尚书，后来告老还乡，创办私塾，人才辈出。”
陈轻舟点头，漫不经心：“我曾听姨母提起过，外公兼任读卷官，有一届的一位进士后来官居尚书，应当便是令正的父亲吧。”
此言一出周子健顿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引以为傲的岳丈不过是人家闲聊时的随口一提，连配角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没名姓的炮灰，一颗瓜子磕出仁后随手扔在地的壳。
“好了，”陈轻舟随手掐了烟，抬眸，“你打断了我的话三次。”
周子健一愣，他三次打断她的话，所以她三次回击?简直是个孩子，还很有原则，你打我一下，我还回去，也不多打，就一下。
“你今年几岁?”周子健忍不住问。
“二十九。”陈轻舟拍了拍大衣，很细心地查看每个边角，怕拿烟时不经意烫出了洞。
“二十九?”周子健摇了摇头，忽然感到一种圣神，责任，尽管坐着，心理上却像神父赐福，站着颔首，伟岸的身躯，面对误入歧途的羔羊，蒙上一层金黄的圣光，以长辈的口吻，“我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已经六岁。”
陈轻舟忽然愣住了，周子健料想她是想起了波折的恋情，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拍肩据说散财，不吉利:“不见风雨怎见彩虹?福气总在后头。”
陈轻舟诧异地看他，大衣隐秘之处被烟头烫出了一个洞:“我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前途光明锦绣，亲友相处和睦，犯不着为一个男人暗自神伤，如果我真是这种人，我大概做不到现在的位置，也没有结盟的价值。”
周子健点头，敷衍地鼓掌：“是我想窄了，佩服、佩服。”
陈轻舟话锋一转，笑着问：“那你了?你有什么价值?”
“价值?”
“也就是你有什么优势，你愿意为联盟付出什么。”
周子健愣住了。
陈轻舟笑了笑:“我并不是非你不可，亲爱的，事实恰恰相反，刘易斯有董事会，我有格林，而你，你什么也没有，你有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人心，而人心易变。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等有一天他们发现你并不能给他们想要的，他们便会改而追随强者，并极有可能往你身上泼脏水、吐唾沫、踩上一两脚。”
周子健未置可否:“你还年轻。”
“我国平均寿命不过三十五岁，”陈轻舟耸了耸肩，“有的人十五岁便成婚，三十岁便当上祖母，三十五岁孙子上私塾的时候便死掉。”
死?
周子健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一顿，“百无禁忌。”
“人都会死的，”陈轻舟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否则今天出门在走廊你遇到了邻居，和这位一千多年前出生在唐朝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来到公司隔壁桌的同事是一位说着古英语的罗马人，到了晚上，你约了朋友吃饭，对方姗姗来迟，歉意地告诉你，因为他的耳孙出生，所以耽搁了时间，希望能获得你的原谅。”
周子健顿时沉默。
陈轻舟笑着说：“你也不想和一千多岁的老人共事吧！据我所知我是我们三个中年纪最小的，你四十一，刘易斯三十七，我未婚，刘易斯未孕，而你儿女双全，一个女儿要出嫁了吧。”
“是。”
“自由恋爱?”
“大学里认识的同学。”
“我记得令媛是圣大的?”
周子健点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轻舟笑着：“圣约翰是好学堂，便是收费高，一般的平民学生读不起，都是官员地主买办资本家的子弟。你说你二十九岁孩子都已经六岁，第一个孩子我记得是个女儿，今年便是，”她心下一算，抬眸一笑，
“十八岁。
“十八岁，大学生，自由恋爱，一般的女学生都想着再多玩几年，结了婚便没得玩，你又是个出了名的女儿奴，一定希望她多在你膝下承欢，这么急着结婚，又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一定是有了吧。”
周子健脸色骤变，怒斥：“你休得胡说！”
陈轻舟笑意渐浓：“你出卖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告诉别人，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体面人。”
周子健脸色缓和了些，仍是紧绷，陈轻舟为他倒茶。
“喝口水。未婚先孕，男方家又那么的有门第，不一定看得起一家报社主编的女儿，一定会拖着冷处理，闹大，不论成功失败与否，都于你家名声有碍，你的心肝女儿又难做人，堕胎，政府不允许，只能找黑医生，生命安全没有保障，极有可能一尸两命，成功了日后也难有子嗣，你女儿也不一定愿意放弃‘爱情的结晶’，最后还是你父亲的难做。”
周子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轻舟笑了笑：“可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眼神急切，脱口而出。
陈轻舟笑着：“又不是你家的事，这么关心做什么?”
周子健不言语，垂眸，一口一口抿着茶水，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眸，目光坚毅：“你告诉我办法，事成之后我告诉你一桩秘密。”
“你认了。”陈轻舟莞尔一笑，似一只狡猾精明的狐狸。
周子健方才发现自己中了计，可事已至此……
“你便说成不成。”
“你得先告诉我是个什么秘密。”
“不，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陈轻舟想了想，也不碍事：“你只要告诉你的亲家陈夫人会出席婚礼。”
“这算什么办法！——”
忽然，周子健的声音戛然而止：“你的意思……”
陈轻舟笑了笑：“这桩婚事最大的矛盾是门第的悬殊，人家是高门大户，看不起你，觉得你不过是个主编，麻雀的女儿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婚礼出席的都是两家的至亲好友，姨母出席，意味着你和陈夫人攀得上亲，是皇亲国戚，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周子健还是有些迟疑：“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陈轻舟耸了耸肩：“因为我不认识。”
周子健沉默半响。
开口:“此事越快越好。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候挺着大肚出席婚礼，受人嗤笑。”
陈轻舟笑了：“好爸爸。我办事你是清楚的，只是我要收一笔定金，你得告诉我这个秘密大致是什么。”
周子健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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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交锋 陈轻舟妙计解周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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