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辆闪着车灯的轿车，停靠在一盏被飞蛾围绕着的路灯下。
陈轻舟拉开后座车门，坐在后排的女人抽着烟，面向另一面的车窗，听到声响，回头。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近处的一声鸡鸣。
比现在年轻七岁的陈轻舟，捧着书，躲避着走廊里逃窜着的鸡。
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同学，将手在衣裙上揩了揩，她抱歉的向陈轻舟伸出右手，是要握手致歉的意思，陈轻舟同样地伸出右手，她反倒收回了手，羞涩地笑了笑，声细如蚊：“我手太脏，怕弄脏你的手，同学，抱歉……”
鸡扑闪着翅膀，在走廊上乱串，女同学微低着头，在鸡飞过她身旁的一瞬间眼疾手快地抓住鸡的翅膀，动作敏捷利落，像变了一个人，她抬起头，羞答答的不敢直视：“实在是抱歉……”
陈轻舟点头，往走廊深处走，到走廊尽头一间的寝室时停下，取出钥匙，开门。
推门而入，七年后坐在汽车后座抽烟的女人，此时与陈轻舟同样的年轻，正拿着镜子涂口红，她翘着二郎腿，穿着件触目的红旗袍，衩开得很高，又没穿衬裤，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陈轻舟轻手轻脚往里走，极力的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对方还是注意到她，抿了抿唇：“回个寝室怎么像偷情一样——又在图书馆里熬了一夜？”
陈轻舟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衫，“嗯”了一声，抱着衣衫便往里走。“礼拜四考试，淘汰率据苏教士说有百分之七，学校注重英文，你英文好，考核通过应该不成问题，但也不要掉以轻心，笔记我放桌上，任君自取。”
女人——孔令仪盖上口红，拉开抽屉，将桌面的化妆品笼统地往抽屉里一揽，“整天不是你考就是我考，不是大考就是小考，人文关怀毫无五朝遗韵，行政管理颇具八国遗风。”，她费力地要将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重新挤回去，陈轻舟见了绕了个弯回来，从抽屉里抽出一盒雪花膏，用膝盖顶着猛地一抵便把抽屉推了进去。
孔令仪看着，歪了歪头，问：“这便好啦？”
陈轻舟点头：“你东西太多，可以暂时用我的抽屉，写字台右数的第一个格子暂且空在那里，钥匙只有一把，就放在抽屉里。”
孔令仪笑着问：“你不用嘛？你对我太好，我简直要爱上你了——我还是再买个箱子回来吧。”
“我东西不多，空着也是空着，随你的便。”陈轻舟抱着衣衫便要往里走。
“就在这换吧，”孔令仪一面说，一面拉上寝室的窗帘，“那么麻烦做什么？都是女人，两只胳膊一双腿。”
陈轻舟笑了笑，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衣服在哪不能换？偏偏跑那么远。
她还是预备到更衣间去，却突发奇想要逗孔令仪，作势捏住罩衫的下摆，说：“我真脱了。”
“脱吧。”孔令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陈轻舟反倒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脱下蓝布罩衫，露出里面的红绸旗袍，很寻常的穿搭，却在不自觉中透露出一种诱惑性，孔令仪舔了舔嘴唇，陈轻舟停顿了两秒随后继续脱下去，她换上从衣柜里取出的蓝布旗袍，外套一件红色毛衣。
孔令仪见陈轻舟换完衣服便要走，起身拦住她，“你眉毛要修一下才好看。”她拉着陈轻舟走到窗前，一面假意翻找着修眉刀，一面用腿勾了把椅子让陈轻舟坐。
陈轻舟看了看表，推辞道：“不了不了，有课，我就回来换身衣服，换了衣服就要走。”
孔令仪不肯依，听了这话，眼疾手快地从一堆杂乱的东西里找到小小一个的修眉刀，她硬逼陈轻舟坐下，霸道地坐她腿上，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我东西都找到了，你现在走，可不行，我是老虎，要吃人的。”
陈轻舟知道她又耍起了大小姐脾气，索性便就由着她，左右修个眉毛也花不了几分钟，但看了看两个人的姿势……
陈轻舟抬头：“那你不要坐我腿上，好不好？”
“不好。”孔令仪笑着说：“这样才好。”
她话说完，真专心致志修起了眉毛，反倒是陈轻舟不专心起来，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燥热，一面头昏脑涨，想多呼吸几口空气，一面孔令仪坐她腿上，离得很近，两个人一呼一吸都打在彼此脸上，怕到时候因为这个弄得缺氧去了医院，闹出笑话，又莫名其妙的难为情，很别扭。
陈轻舟猛地握住孔令仪的手。
孔令仪一愣，将剃眉刀一收，玩味地看着她，盯着她眼睛笑。
陈轻舟起身，礼貌、克制，“我实在太忙。”她向寝室门走，“没有时间——你知道的。”
陈轻舟开门，走出去，又把门合上，动作很轻，在孔令仪耳里却是犹如盘古开天地的那声巨响。
孔令仪盯着合拢的门。
陈轻舟忙于学业，没空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一次同姨母在电话里说起这件事，姨母追问细节，她只说：“就那么回事。”电话那头久久沉默着，陈轻舟几乎以为电话坏了，正要去找人修，就听姨母很复杂地开口：“亲爱的，有没有种可能，她是磨镜一派的，想睡你……我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不是一定。”
陈轻舟自认为已修成了大厦崩于眼前而不眨眼的心性，却还是不由得瞪大双眼。
她从此躲着孔令仪走，与另一个女同学调了宿舍。
她不喜欢女人，虽然并不百分百确定姨母说的是真的，却也无法一如往常地对她，也不敢去问，不是还好，真的怎么办？她在中学交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份友谊就这样破碎了吗？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鸵鸟遇到危险会埋头躲进沙子里。
未曾想孔令仪因此特意来找她要个说法。
陈轻舟正上着课，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一如往常，却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很慌，像一个小人不停的跑来跑去。
突然，后门被人推开，声音不算大，但在只回荡着教士讲课声和钢笔写字的哗哗声的教室里分外显耳。
她注意到众同学的回头，听到高跟鞋一级一级踩着台阶往下走。
孔令仪穿着件素蓝色旗袍，矮方领，倒大袖，直襟，长及脚腕，袍衩开到膝盖，于她而言算是低调，她一路从后门走到前排，婀娜多姿，边笑着边向众人点头示意。
陈轻舟低头看书。
孔令仪走到陈轻舟身旁，对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微微一笑，同学收拾着东西坐到后排，孔令仪毫不客气地坐下，她半斜着身子面对着陈轻舟，手撑在桌子上，无比动人地对着她笑，问：“你怎么躲我？”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陈轻舟霎时感受到无数注目光的投来，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听课。”
她以为她会走，没想到孔令仪耸了耸肩，真的坐在她旁边听起了课，而且无比认真，时不时便举手发言，一般的人举手都将手肘搁在桌面上，她不一样，她整个的将手高高举起，面对着无数次投来的注目礼，都非常轻松愉快地笑着。
铜钟响起，下课。
孔令仪迫不及待地说：“你还没回我的话了。”她眼巴巴地看着陈轻舟。
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陈轻舟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她无比坚定地回答：“我不喜欢女人，孔同学，自重。”
孔令仪一愣，脸上又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大利面没沾水前也是直的。”
“你怎么躲我？”
陈轻舟一愣，她仿佛又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孔令仪掐了烟，微笑着问：“你该不会又叫我听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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