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商会的晚宴设在日租界最豪华的“虹口花园酒店”。与百乐门的西式浮华不同，这里充满了日式的精致与压抑的威严。身着和服、步履轻缓的侍女，低回婉转的三味线，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檀香，都营造出一种异域的氛围，却也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疏离感。
沈清悦拿着顾北辰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来的请柬，穿着一身藕荷色锦缎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品相普通的珍珠项链，勉强算是融入了这衣香鬓影的场合。她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支伪装成口红的窃听器，紧紧攥在她的手包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锁定了目标——李铭轩。他正与几个日本商人谈笑风生，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眼下的乌青和笑容底下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华丰银行的挤兑风波显然让他元气大伤。
顾北辰给她的任务清晰而致命：接近李铭轩，将窃听器放入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或外套内袋。
这谈何容易？李铭轩身边几乎不离人，不是日本商人，就是他的随从秘书。
沈清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起一杯香槟，假装欣赏墙上的浮世绘，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贸然上前，必须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位美丽的小姐，似乎有些面生？不知是否有幸邀您共舞一曲？”
沈清悦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用一种自以为迷人的眼神看着她。她认得这人，是上海滩有名的纨绔子弟，家中做航运生意，与日本人走得很近。
她本能地想拒绝，但眼角的余光瞥见李铭轩正好与同伴暂时分开，独自走向通往露台的方向，似乎想去透透气。
机会稍纵即逝！
沈清悦心一横，脸上挤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对那纨绔子弟道：“抱歉，我有些头晕，想去露台透透气。”
纨绔子弟见她没有直接拒绝，更是殷勤：“露台风大，我陪小姐一起去吧？”
沈清悦没有反对，任由他跟着，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加快，走向李铭轩离开的方向。
露台上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站着。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厅内的闷热。沈清悦一眼就看到了独自靠在栏杆边，望着远处夜色默默出神的李铭轩。他的深色西装外套，就随意地搭在旁边的一张藤椅扶手上！
心脏狂跳起来。机会就在眼前！
她必须引开那个纨绔子弟的注意力，并且制造一个接近藤椅的合理借口。
“这里风景真好。”沈清悦假装被夜风呛到，轻轻咳嗽了两声，手帕“不小心”从手包中滑落，掉在地上，正好滚到那张藤椅附近。
“哎呀！”她轻呼一声，自然而然地弯腰去捡。
纨绔子弟也连忙弯腰想帮忙献殷勤。
就在这一刹那，沈清悦借着身体的遮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包里的“口红”掏出，精准地塞进了李铭轩外套的内侧口袋！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直起身，手里拿着手帕，对纨绔子弟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李铭轩似乎被他们的动静惊扰，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两个年轻人，便不甚在意地转回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中。
成功了！沈清悦心中一阵虚脱般的狂喜，随即又被更大的紧张取代。窃听器是放进去了，但会不会被发现？能顺利工作吗？
她不敢久留，对那纨绔子弟敷衍了几句，便借口身体不适，想要离开露台。
刚走到露台门口，却差点与一个正要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抱歉……”沈清悦抬头，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
站在她面前的，是秦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脸色在露台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又看了一眼露台内的李铭轩和那个纨绔子弟。
“清悦？”秦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清悦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会在这里？这种日本商界的内部晚宴，似乎并不在警务厅的管辖范围之内。
“报……报社派我来采访。”她重复着之前的借口，但底气明显不足。
秦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表。“是吗？”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这种场合……不太安全，早点回去。”
他侧身让她过去，没有再追问，但沈清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厅内的光影交错之中。
回到宴会厅，沈清悦的心依旧无法平静。秦昊的出现，像一根刺，扎在她刚刚因为任务成功而稍微放松的神经上。他到底在调查什么？他看她的眼神，为什么越来越充满怀疑？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离开了酒店。夜风吹在她发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她完成了顾北辰的任务，递交了“投名状”，但也似乎引起了秦昊更深的关注。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回到宿舍，她瘫坐在床上，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支“口红”冰冷的触感。她不知道顾北辰通过那个窃听器会听到什么，也不知道这看似微小的一步，会将她和父亲的命运引向何方。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
沈清悦吓了一跳，警惕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窗外空无一人，只有窗台上，放着一朵新鲜的、带着露水的白玫瑰。
玫瑰的花茎上，缠着一张小纸条。
她打开窗户，拿起玫瑰和纸条。纸条上依旧是打印的字迹，没有署名，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第一步，走得不错。静候佳音。”
是顾北辰！他在告诉她，他知道了，并且……他在看着她。
沈清悦捏着那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感觉它美丽的花瓣下，隐藏着致命的尖刺。她不知道这“佳音”会是什么，但她知道，从她将窃听器放入李铭轩口袋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无法回头地，将自己与顾北辰，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黑暗而危险的世界，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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