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鸣回到房间,吹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都没能睡着。
她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以往面对再难做的决定,大不了眼睛一闭随便抓个阄。可是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她极其罕见地犯了愁。
房间的窗关得很严实,有些闷热,百里鸣翻身下床,正要去开窗,想了想,转而轻轻将房门打开,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
她跑到了自己搭的小屋,由于砖头不够,小屋没有顶也没有底,只有光秃秃的四堵墙,因此躺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能看见天空中一闪一闪的繁星。
纺织娘和蝈蝈在此起彼伏地鸣唱,夏夜的风吹过半人高的草叶,如同一波一波涌动的海浪,百里鸣被淹没在这样绿色的浪花中,鼻腔间全是清新的草木与泥土味道。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墙上,遄飞居高临下地看了百里鸣一眼,很潇洒地盘着腿坐下。
“墙搭得不稳,别给我坐塌了。”百里鸣悠悠道。
“你为何跑来这坟地里?”遄飞问,“活够了?想要入土为安?这好说,来,我帮你。”
百里鸣啧了一声:“这不是坟……算了,懒得和你解释。”
“哦,懒得和我解释,就愿意和那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屁孩解释了?”遄飞抱臂,哼笑一声,“小魔王,见色忘义可不好。”
好不容易抛到一边的事又被人提溜到面前,百里鸣一翻身,把脸埋到草地上,哀嚎声都变得沉闷:“啊——好纠结啊!”
“今天你说过的话,我可是都记得。”遄飞摇了摇头,“分明作出了决定,临了却又犹豫,小魔王,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你。”
是啊。
百里鸣无奈地苦笑。
反反复复,摇摇摆摆,没完没了。
将她囚困于这种境况的,究竟是陆收,还是她自己呢?
遄飞从墙头一跃而下,蹲到百里鸣面前,翻煎饼一样把她翻了个面。
“今日老娘心情好,乐意听人倒苦水,”她掐一掐百里鸣的脸,“说说吧,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百里鸣看着星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
百里鸣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震惊三界的大事。
仙尊与魔王血战十日,魔王重伤,仙尊陨落。
虽然两方界主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但魔王至少还活着,那就是魔族更胜一筹。
果然,仙尊陨落不过几日,魔界就率先挑起战争。由于无法轻易登临白玉京,人界便沦为主战场,魔族大军如蝗虫过境,凡所到处,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仙人下界除魔,凡人间亦有奋起反抗者,仙、人、魔战作一团,狼烟四起,尽管三方各有大大小小的胜负,却仍然挡不住战火向四处蔓延之势。
仅仅两年之后,战火便烧到了东莱郡。魔族大军尚未兵临城下,郡守就闻风而降。听闻魔族今日灭一县,明日灭一城,如同猫捉耗子般,不紧不慢地将凡人性命玩弄于鼓掌间。
这样的厄运,不知何时会降临乐平城。
这座偏安一隅的小城根本无法抵挡魔族一丝一毫的攻势,城中仅有一万多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没有人界军队驻扎,没有仙人庇佑,危难只在旦夕之间。
百里家的门,已经五日未曾打开过了。
直到今日早晨,家中粮食几乎消耗殆尽,乐平城内又一片混乱,百里娘子和齐郎君只能冒险去相邻的大城里看看能不能买到粮食。
临走时,百里娘子嘱托家里剩下的三人将所有能寻到的重物都阻在门后,窗子也都密密钉死,仅留一条缝透进光来。
百里鸣正躺在床上翘着腿发呆,连着几日家门都不能出,唯一能消磨时间的方式只剩下睡觉。
然而觉睡得多了也不好,她现在眼皮是困的,脑子却万分清醒,死活都睡不着了。
如今是什么时辰?丑时还是寅时?
家中静悄悄的,各人都待在各人的房间里,不知是睡着,还是像她一样醒着;外面的街道上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甚至隐隐约约能听到人尖利的叫骂、哭喊声。
宁静祥和的小城好像在这场浩劫中撕破了外衣,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
魔族虽未至,乐平城中早已一片混乱。据说从郡守屈膝投降的那一日起,街上就已经有极端之人□□烧,恐惧与疯癫如同瘟疫般在乐平城扩散。
有的人喝着酒醉生梦死,有的人在家中自缢而亡,有的人提刀在外不分青红皂白见谁砍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这些事情百里鸣只是听大人聊天时提到的,她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家里人似乎也很不愿她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糊弄两句“放心,凡事有我们呢”“用不了多久情况就会好起来的”此类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聊以安慰。
百里鸣闭上酸涩的眼睛,摆好睡觉姿势,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娘和爹能平安回来,希望她可以见到明日的太阳。
眼前陷入黑暗时,听觉就变得异常灵敏,百里鸣又听到了犬吠,猜想应该是南坊开肉铺那家养的大黑狗。
她很喜欢那只大黑狗,从巴掌小看着它一点点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狗,只要百里鸣打一个呼哨,它就摇头晃尾巴地跑过来迎接。
它很乖,从来不会在夜里吵闹,今夜却叫得反常。
最后一声犬吠陡然变为痛苦的哀嚎,再之后,就没有一点声息了。
似是中年男子骂了一句“狗东西”,又有另一青年男子高声斥骂,接着,□□沉闷地碰撞,中年男子声音渐弱,最后像那只大黑狗一般,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
“哈哈”两声癫狂的笑,清澈的裂帛声响起,随后是屠户剁排骨一般有节奏的“砰”“砰”“砰”,近半个时辰才停。
外面总算安静下来,大概人已经散了。
……不,没有走!
沉重的脚步与粗喘声正缓缓靠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来越清晰。
百里鸣猛地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留了一条缝的窗前。
她看见一个人,站在她家小院的篱笆外,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
左手是一把剔骨长刀,右手则提着一颗还在淌血的头颅,他的身后,一块一块残躯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仍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只不过没了脑袋。
她总算明白,方才像剁排骨一样的声响是在做什么了。
百里鸣不由得捂住嘴,想要弯下腰呕吐。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不要动,”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在看着这里。”
百里鸣浑身猛地一僵,余光向后一瞥,反应过来:“光?”
“嗯。”
为了防止夜里太黑不慎摔倒,春云每日临睡前都会在屋内点一盏灯。
灯火会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在持刀人看起来十分明显。百里鸣方才趴在窗上向外看,恰好挡住了光,因此此刻她不能移动半分,否则对方就会发现屋里有人在偷看。
陆收说:“我去灭了灯。”
“不行,”百里鸣一把拽住他,“亮度不一样,不能灭。”
持刀人似乎发现了端倪,越过倒塌一半的篱笆,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
百里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月光将一切都映照得很清晰,她看清了持刀之人与那颗头颅的脸。
不久前,这对父子还叫住了路过肉铺的百里鸣,说大黑狗生了一窝小狗,叫她抱一只回去玩。
持刀人走到距离窗子十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下了。
“你看见了吗?”他阴恻恻地不知在问谁。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盯着窗缝里透出来的光看了半晌,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不是我干的!是他,他杀了大黑,他说他饿了要吃肉,就杀了大黑!!他杀了大黑!!!”
“大黑”是那条大黑狗的名字,百里鸣听到大黑被杀了,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犬吠声,心里一阵难过。
大概是那家屠户的父亲要杀狗吃肉,儿子与他起了冲突,冲动之下杀了人。亲手弑父,再加上近来一系列的刺激,他可怜的神经绷断了弦,整个人都疯癫起来。
屠户把手里那颗头颅提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他爹,悲痛地大吼了一声:“爹!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你杀了我爹!是你!!”
他把头颅抱在怀里,猛地扑了上来,把整扇门窗都撞得一震!
陆收眼疾手快,拉着百里鸣连退几步。百里鸣低头,看见那把剔骨长刀从窗缝间刺进了数寸,若不是退得及时,恐怕她的眼睛现在已经挂在刀尖上了。
外面的屠户很快抽走了刀,站着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又忽然像是冷静下来,直接在她们家门前就地坐下。
随后他拿起刀,将头颅捧在手里,如雕花一样细细切割着。
每一刀,都要伴着一句:
“这是鼻子……”
“这是嘴唇……”
“这是眼睛……”
“这是耳朵……”
就像往常在摊位前热情地给客人介绍猪肉这里好吃那里好吃一样。
血腥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漫起来,钻入门缝,浓郁得令人作呕。
分完了头颅,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拧掉浸饱了血的衣摆,一副要走的模样。
百里鸣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只不过是出去一趟,返回时,怀里又多了一条腿。
“这是皮……”
“脚踝……”
“腿骨……”
他平板得诡异的声音重新响起。
眼前忽然一黑,是陆收捂上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百里。”
此话一出,百里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看到的是怎样恐怖的场景,后退一步,几乎是半靠在陆收怀里。
家里人向来将她保护得很好,别说是杀人,连杀鸡都不让她多看一眼。
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剧烈的心跳终于渐趋平息,百里鸣推开陆收的手,继续透过窗缝看向院中。
那人已经在分解新的躯体了,骨头、皮、肉、内脏,分得明明白白,摆满了半个院子。
“爹就是这么教我的,要把肥肉瘦肉每个部位分好,才会有客人愿意光顾……爹,你看儿子分得如何,多齐整!哈哈……”
“他已经疯了。”百里鸣压低声音说道,“陆收,你去厨房把刀拿来。”
对于她的话,陆收总是下意识地听从。将厨房里的刀拿出来时,他才反应过来百里鸣要做什么。
“你是想……?!”
“先发制人。”百里鸣果断道,“如果不解决他,他迟早会解决我们。”
陆收知道她胆子大,却不知道能大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程度。
“那个人是屠户,不知杀过多少牛羊,力气极大,以你我之力斗不过他的。”他劝道,“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他说不定只是想恐吓我们,一会儿就会自行离开。”
百里鸣皱眉,觉得他天真得可笑:“你是觉得他这个模样,发完疯就会乖乖回家睡觉吗?”
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时务不听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外人的举动,向身后伸手:“刀给我。”
等了半晌,手中却还是空的,她蹙眉,疑惑地低声催促:“陆收,你发什么愣?刀给我!”
陆收知道劝不动她,索性自己拿着刀,向门口走去:“我去将他引开,你叫醒云姨,带她尽快逃走。”
他动作很轻地挪动堵在门口的重物,想了想,又接着道:“逃走就不要再回来了,乐平城不安全,你们去……”
他的话顿住了。
去哪里呢?
他们这些凡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陆收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他已经将重物推开,手放在了门栓上,下一秒就能打开门,去与那个杀人分尸的屠户周旋,为百里鸣搏一条生路。
“既然知道打不过,你还去干什么?白白送死吗?!”百里鸣冲过去死死按住陆收的手,不让他拔门栓,“听我的,你在屋里待着堵好门窗,他一时半会闯不进来。我从天窗爬到屋顶上,然后——”
突然,一道声音几乎贴着门,传入两人耳中。
“商量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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