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鸣头皮一麻。
他是何时靠近的?!
下一瞬,剔骨长刀穿门而入,堪堪停在两人眼前。
刀刃上还在滴血,混杂着红红白白的碎屑,百里鸣不愿细想那是什么东西。外面的人见一击不中,当即就要抽刀而出,谁知陆收竟眼疾手快,双手上前用力攥住了刀身!
“快,百里!”
不等他话音落,百里鸣当即反应过来,捡起陆收扔在地上的刀,踢起门栓破门而出。
外面的人正与陆收僵持,百里鸣挥起一刀砍在他肩上,他猛地回头,见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姑娘伤了自己,手一松,直扑百里鸣而来。
“是你啊,小百里。”他扯出一个几乎不像是人的笑,“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杀了你爹!王八蛋!”百里鸣骂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一步不落。明日就去报官抓你!”
屠户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报官?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出去看看,满大街都在杀人,哪里有官?我不就是杀了个人吗,反正迟早要死,我这是在帮我老爹早早解脱啊!”
百里鸣反唇相讥:“你不也是迟早要死?有胆量杀人,没胆量自杀,满嘴放屁!”
对方似乎被她这句话彻底激怒,脸上癫狂的笑消失不见,咬牙切齿道:“死丫头牙尖嘴利,一会儿抓住你,先剜了你的舌头!”
百里鸣闭口不言,紧盯着他的动作,在他即将扑过来的刹那抬手便砍。可惜她虽然身形灵活些,力气却尚且不是这个屠户的对手。
她的动作在对方眼中就像放慢了几十倍,一抬手,拿着刀的胳膊便正正落入他掌中。他手上猛地用力,百里鸣觉得自己的胳膊几乎要被掐断,不由得手一松,刀掉在了地上。
来不及多想,她抬腿就踹。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正中对方下腹,屠户一把将她甩开,连退几步,狠狠瞪着她,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狗日的,老子一定要弄死你!”
屠户看她手里没了刀,更加肆无忌惮地冲上前来,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屋里还有一人,直到后心一阵剧痛,才发现有人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陆收这一刀捅得太深,双手一时脱力,竟拔不出刀来。屠户暴怒地回身,照着他的肩膀砸了一肘,只听“咔”一声脆响,陆收已捂着左肩狼狈地倒在地上。
“你敢捅我?!老子掐死你!”
他俯身一把掐住陆收的脖子,手掌收紧。陆收挣扎着看向百里鸣,在几乎压断喉咙的窒息中对她微微摇了一下头。
不要冒险,快逃!
也不知百里鸣有没有懂他的意思,但是很显然她不打算照做。她上前几步捡起已经有了豁口的刀,猛地抬手——
刀如流星般飞出,仿佛携千钧之力,重重凿入屠户的后脖颈!
这是她成天给碎碗毁尸灭迹时练出来的,五步内的距离,连木板都能穿透,只不过以前飞的是瓷片,今天飞的是刀罢了。
血如泉涌。
屠户目眦欲裂,缓缓回头,然而还没有看到百里鸣的身影,就已经断绝了生机,轰然倒地。
结束了。
百里鸣站在一地的残躯碎肉之间,重重吐出一口气。
她杀了一个人。
奇怪的是,在如此骇人的情形之下,她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惧,她冷静得像对杀人一事习以为常,甚至在屠户倒下的那一刻,心里隐隐有一丝战胜的快感。
为什么?
明明连杀鱼杀鸡都没有亲眼见过,明明根本不懂攻击哪里才致命,将刀掷出去时,她却一点也没有犹豫,然后,一击毙命。
百里鸣看着自己的手,陆收起身,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着走到她面前,轻轻将手覆在她的掌心之上,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谢谢你……咳咳,”他咳嗽几声,接着说,“你救了我。”
“不用谢。”百里鸣愣愣地回了一句,直到察觉手心沾了些湿润温热的液体,才回过神来,攥住陆收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样了?”
他的手掌血流不止,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伤口已经深可见骨,几乎要将这只手贯穿,白骨之上甚至能看到凹下的刀痕。
“你用手……”她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时他用手握住了剔骨刀,因为力量无法与屠户抗衡,便让刻意刀刃深入骨肉,为百里鸣多争取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
“已经伤到骨头了!你别乱动,我去问问春云该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着转身就走,两步之后忽地停住,“不行,春云怕血,不能让她知道今晚的事。”
“百里,”陆收用另一只伤相对较轻的手拉住她,“我没什么大碍,先不必管我。你打算如何……”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要等伯母伯父回来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将恍神的百里鸣当头劈醒,她瞳孔骤缩,立即道:“不行,绝不能让我娘知道!”
虽然她也不清楚,这件事为什么不能让百里娘子知道。
明明是正当的反击,明明她和陆收保护了一家人,若是别的事,按百里鸣的性格早就该摇着尾巴去找她娘亲讨赏。
可她就是下意识觉得,绝对、绝对不能让她娘知道她手上沾了血、杀了人。
百里娘子从百里鸣小时候就不停地告诉她,不能伤人,更不能杀生。百里鸣年少时不懂事,经常和伙伴打架,最严重的一次不小心把别人的乳牙打掉一颗,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她娘知道后却没有揍她,而是捂着脸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百里鸣才想明白,她娘的泪水里,一半是担忧,一半是失望——对她的失望。娘亲千瞒万瞒,最怕的无非是魔族本性难移,终有一日百里鸣也会丢掉人的皮囊,和她们的同族一样变得嗜血好斗,乃至作恶、杀人。
从一颗脱落的乳牙这样的小伤里,她预见了女儿“小时偷针,大后偷金”的未来,所以才会泣不成声。
可是那时的百里鸣还对真相一无所知,只知道娘亲的眼泪简直比挨揍还让人难受。自那之后,就算再怎么冲动,百里鸣也绝不会与人发生肢体冲突。
——打掉一颗牙尚且如此,若是她娘知道她今晚杀了人,百里鸣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绝对不能让我娘知道,最好连春云也瞒着。”她喃喃着,看向远方黑沉的天色,“天亮之前我们得把院子收拾干净。”
陆收闻言也不置喙,任劳任怨地点点头:“好,我去后院拿几个竹筐,好用来装这些……东西。”
不多时,他拖着几只竹筐与一卷草席回来。这是百里鸣她爹以前用来装书的,后院有一大摞,想来少几只也不会被注意到。
百里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撕下一截衣摆将手裹上,一个一个去捡拾那些已经分不清部位的残躯。
乌鸦“嘎嘎”怪叫着在上空盘旋一阵,最后落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歪着脑袋看着二人的动作。
二人合力将那个屠户的尸身用草席裹好,百里鸣指了指西边,“放到厨房后面那片荒地吧。”
陆收手有伤,没办法用力,只能一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将尸身安置好,再一趟趟折返,把装着残躯的竹筐尽数取来。
如今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都在这片荒地之中了。
百里鸣看向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陆收:“你这是什么表情?看到我杀人抛尸,怕了?”
问得戏谑,却不代表她心里也轻松。
百里鸣自己也清楚,她今晚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未满、娇生惯养长大的少年。她想活跃一下二人之间死一样的气氛,语气故作轻松,声线却有些发颤,听上去刻意得过了头。
方才那屠户被她杀死时,陆收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极为意外的,百里鸣看得清清楚楚。与她第一念头就是反杀不同,陆收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要置对方于死地,如果刀在他手里,他至多是将人砍伤后赶走。
也许这才是她们这个年龄该有的想法。
百里鸣不想从陆收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索性就不再去看他。
比如害怕,比如怀疑,比如埋怨。
就像小时候她娘的眼泪一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
“哈哈,我开玩笑的。”没等陆收回答,她就猛地转过身去,看上去很松弛地打了个哈欠,擦去眼角沁出的水珠,“走了走了,院子还得收拾。折腾一晚上没睡,好困。”
春云往往会在卯时三刻醒来。院子里的血,身上的伤,以及破了一道口子的门,她们还有许多“罪证”要毁尸灭迹。
待到春云起床时,她将看到两个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的乖孩子,就仿佛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从来没有发生过。
—
次日傍晚,百里娘子和齐郎君平安回到了家,还带回了足够半月的粮食,一家人难得坐在桌前,几日来第一次说说笑笑地聊了一会儿天。
当然,最可怜的当属陆收。他那晚右手伤了,左肩还被打得脱臼,虽然之后自己动手复了位,但还是不太能动弹。
百里鸣要找大夫来,被他给拦住了,理由是:万一路上再遇到个提刀就砍的怎么办。
又因为要瞒着三个大人,陆收只能装病往被子里一裹,脖子以下都遮得严严实实。
至于吃饭,就由百里鸣把饭菜都夹好,躲在陆收房间里一口一口喂他。
这样的日子一连就是七八天,这天她照样三下五除二扒完自己的饭,端起碗就要往陆收房间去,却被她娘一把拽住了。
她娘欲言又止半晌,问:“鸣宝啊,小陆的病还没好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还没好呢。”百里鸣糊弄道,“哎呀,娘,你也知道,他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样,以前不就一病病十天半个月的嘛。你不用担心,有我照顾他呢。”
百里娘子心想,就是有你照顾他老娘才会担心,以前人家生病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
百里鸣端着碗一溜烟跑了,百里娘子悄悄与春云发愁地耳语:“八成是她又捅了什么篓子,才让小陆病成这样,要不哪能这么殷勤。”
齐郎君凑过来加入聊天:“不是八成,十成十又闯祸了。我那天一回来就发现咱家的门有点不对劲,仔细一看是破了个洞又被人补上了,还有用来堵门的柜子也被挪动过,后院的竹筐子还少了四个。”
“……这都能被你发现啊!”
即便已经相处了近二十年,百里娘子还是会被他心细如发的观察力震惊。
“这俩孩子莫不是趁我们不注意跑出去玩了?”
按百里鸣那闹腾性子来看,的确很有可能。从小到大,春云平日里是看顾她最多的人,对此深有体会,无奈地叹气:“孩子大了,实在是看不住。”
“这就说得通了。”齐郎君有理有据地推断,“我猜是鸣宝撺掇着小陆出去玩,害人家生了病,还要瞒着我们,所以才如此遮遮掩掩。”
“这么一直拖着也不行,还是出去找个大夫来看看吧。”百里娘子揉了揉额角,“恰好她生辰也要到了,我提前上山一趟,把东西取回来。春云,你就留在家里不必去了。”
春云也被百里鸣气得头昏脑涨,闻言连忙道:“娘子,我还是同你一起去吧。这几日天总阴沉着,怕是有大雨,山上路滑,我们二人一起也有个照应。”
齐郎君说:“春云,我记得你腿上有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上山下山也不方便,还是我和娘子一起去吧。”
“说的是。春云,你在家看好百里鸣,不要让她胡闹。家里还有些菜和肉,多让小陆吃点,病也能好得快些。”
“那法器离了青岩山没办法维持太久,至多提早一日取回来。”百里娘子算了算时间,拍板道,“明天是她生辰,我们今夜就去。”
春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点点头,起身帮二人收拾行囊。过了一阵,她的动作忽然顿住,转身问:“娘子,要不要和鸣宝说一说……魔族的事?”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陷入一阵沉默。
如今人界四处战乱、危如累卵,她们也不过是闭目塞听,静静等待着厄运降临罢了。
在生死面前,真相还有那么重要吗?
“再等等吧……”百里娘子捂住脸,长叹一口气,“明天开开心心过了这个生辰,我会告诉她的。”
……可是,她真的还有这个机会吗?
往后如何,她不敢去细想。她们三人瞒着百里鸣,可她又何尝不是瞒着所有人?
直到现在,春云和郎君都以为“换命碗”只是长辈替小辈承受天劫的法器,渡过三次就万事大吉。但是二人不知道使用法器之人注定要受反噬,三次天劫之后,恐怕她这个娘亲的下场不会太好。
为了她的女儿,她心甘情愿。
唯一对不住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二人了。
百里鸣并不知三个大人在外边聊了些什么,她还在忙忙碌碌给陆收喂饭。
“哎,胳膊好酸。”
没喂几趟她就支撑不住了,放下碗捶捶胳膊,瞥了陆收一眼:“你左肩还没好吗?”
陆收微微转动一下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抬眼看着百里鸣,神色很无辜。
“还有点疼,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忍一忍。”
他作势要去接过碗,微微蹙着眉,一副“很疼但是要努力忍着”的模样。
百里鸣看着都觉得可怜,把人按回去:“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像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她没好气道,重新端起碗,“张嘴,这粥不剩几口了,我给你倒进去。”
陆收正要下意识乖乖张嘴,听到她后半句话,再看那还剩小半碗的粥,惊恐地往后缩了缩,摇头抗议:“我会呛死的。”
“一口的事儿,哪里就能呛死你了!”
百里鸣摆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一手去掐他下颌,一手作好往里倒的准备。
“你去看看谁吃饭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猫舔似的,一碗粥能从烫的喝成凉的,快喝快喝,别浪费时间。”
这话说得就有点伤人了。
其实陆收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即便他很懂得如何像成年人一样去隐忍,那也是在长辈与外人面前,当着百里鸣的面时,他反而更会显出孩子气来。
比如现在。
陆收的语气一下子冷淡下来,偏过头,让百里鸣把碗放回桌上。
“不浪费你的时间,我自己来。”
若是前面只不过习惯性地嘴欠两句,听他这么赌气,百里鸣心里倏地冒起一簇火,还真有些不耐烦了。
“爱吃不吃,谁乐意管你!”
她把碗“砰”地往桌上一放,转头就走,临了把陆收房间的门摔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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