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从床上推醒的时候,百里鸣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几乎要裂开。
“鸣宝,快醒醒!”
春云急切的催促声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远在云端。
“……春云?”她努力睁开红肿的双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春云的轮廓,“怎么了?”
“魔族军队马上就打来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春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将她从床上拽起来,一边将外衣草草披到百里鸣身上,“不能再拖了,鸣宝,快起来!”
她对待百里鸣向来很细心,从没有像这样动作粗暴地将她拽起来再胡乱裹上衣服,春云的手劲儿其实很大,掐着百里鸣的肩膀,她顿时痛得缩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些。
“……魔族军队来了?”
百里鸣顺着她的动作穿衣穿鞋,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站在地上看春云收拾包裹。
“我们得马上走,鸣宝,我收拾细软,你去厨房和陆收准备好干粮,能拿多少是多少,不必贪多。我们现在没时间伤心,你懂吗?”
“……懂了。”
“快去吧。”春云百忙之中回头,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有我在,别怕。我们会活下去的。”
百里鸣按春云所说去往厨房,陆收正在往包裹里放一些饼、肉脯之类易于携带的干粮。
一看到陆收,她就想起自己的爹娘,心里像针扎似的疼,密密麻麻的,潮水般一浪一浪涌上来,她几乎没办法呼吸。
骤变之下心脏是麻木的,睡过一觉后痛觉才渐渐复苏,从前看过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戏码,却没有一场告诉过她,“痛彻心扉”原来是这种痛法。
她再也没有爹娘了。
如今她还要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颠沛流离地逃往一个不知在何方的将来。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鸣甚至在想,要不然她就留在这里吧。
永永远远留在家里,这样无论战争、天灾还是死亡,都无法将她们一家人分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春云。
是啊,还有春云,她陪伴娘亲的时日比自己还要长久,一定更伤心吧。
还有陆收,还有她的那么多朋友,这乐平城、东莱郡、青州,乃至整个天下芸芸众生,每个人曾经或者总有一日都会面临亲人离世,每个人都难免伤心,并且这样的伤心不会比她更少。
既然那么多人还好好活着,她有什么理由放弃生的希望呢。
……不,她不能留在这里。
要活下去。
哪怕到了最后,她只能像动物那样麻木,风霜雨雪地在人间被吹打着,她也要活下去。
活着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功名利禄、悲喜哀愁,都是过眼云烟,不为了谁,也不为了什么,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
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百里,”陆收唤了她一声,“吃些东西吧。”
他在灶台上留了一块饼,还有一碗温热的水,对她说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百里鸣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到两颊的眼泪,就这样一口饼一口水,将没滋没味的食物全吞入腹中。
“饱了吗?”陆收看着百里鸣将最后一口水喝完,手上的动作顿住,“要不要再吃点?”
百里鸣垂下眼,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转身从橱柜里翻出几只皮水囊,往里面灌满了水,再系到腰带上。
“对不起,百里。”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些,对不起。”
“接下来的路,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离开,或者……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都任由你处置。”
他话音落后,屋内陷入了沉默。
百里鸣静静地等他将干粮放好,然后将包裹背到背上,包裹很沉,陆收说“我来背吧”,她摇了摇头。
外面春云在催促,百里鸣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回头道:
“我想了想,按你的性格,理应不会做出擅自离家的事情。”
“你有什么没告诉我的缘由,或是苦衷。”
她的语气很笃定。
“你若是有什么事要解释,那就趁现在。现在不说,我以后也不会听了。”
陆收抿了抿唇,眼中有百里鸣看不清的情绪,他像是在这短短几息间作出了什么天大的决定,只是将这答案说出口时,声音还在微微颤抖。
“没有。”
听到他的回答,百里鸣竟有点想笑。
她是心大,却不代表她傻。
傻到看不出从小家里人就在隐瞒着她什么事情,现在就连陆收都知道了,她自己却还被蒙在鼓里。
百里鸣知道她们都希望她好,所以才会选择隐瞒,每个人都竭力为她编织起和乐融融的桃源,盼着她天真、自在、无忧无虑。
可是等到这座空中楼阁坍塌之时,她也是摔得最狼狈的那一个。
“没有吗?很好。”百里鸣说,“那我们就装一辈子傻吧。”
春云在门外等着二人,百里鸣先出来,见春云手中拿着一只什么东西,朝她挥了挥。
“看,鸣宝!这是什么!”
百里鸣走到她身前,接过那只小布老虎,将它用力地抱在怀里,眼眶酸涩。
“这是……小时候我爹缝的布老虎。”
这丑巴巴的小东西陪百里鸣度过了磨牙期,外面的布料被乳牙咬得破破烂烂,她还以为早就被丢掉了,没想到如今竟能失而复得。
“没想到吧,我在柜子底翻出来的。”
春云有意逗她开心,她便也露出笑的模样,装作开心起来。
“带上它一起走吧。”
百里鸣把那只小布老虎牢牢系在腰带上,春云揽过她的肩,另一边也揽上陆收,“和咱们的家说一声再见。”
踏出院门,三人共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活了很多年的屋子。
百里鸣问:“春云,我们还能回来吗?”
“谁知道呢,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春云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不定咱们还没出城门,忽然有仙人降下神通,打败了魔族,不打仗了,咱们就不用逃了嘛。”
“仙人什么时候会来呢?”
春云笑道:“那你就得去问仙人喽。”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陆收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走在后面一言不发,春云察觉到了,便拍了拍百里鸣示意她先走,在陆收身边低声问道:“魔族的事,你知道了?”
陆收不知她是怎么意识到的,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是……那天晚上,有人忽然来敲门,将这些事告诉了我。”
“他说了魔族天劫之事,还说若伯母这次继续用换命碗,很快就会受到反噬魂飞魄散……”
“什么?!”春云骤然得知真相,失声惊呼,“那法器竟然是……”
“那个人说,除了换命碗,还有一个办法能帮百里渡过天劫。”陆收抬眼,忽然触及百里鸣望过来的目光,像是畏惧似的躲闪开,继续低声道,“他告诉我,青岩山上有一把剑,只要拿到了剑,百里就能渡过这次天劫,伯母也能平安无事,于是我就上山去了。”
其实他知道上山危险,以为自己只要找到那把剑,就算为此伤了残了,甚至是死了,也算是报答她们一家的收养之恩。用他一条命换全家人平安,再值得不过了。
“……可是那把剑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没有了法器,百里的天劫该怎么办?”
他重新看向百里鸣所在的方向,这次只看见了她的背影。陆收记得她向来爱把身子挺得笔直,像一节青竹似的,盼着自己能长得高高的。
可是如今,笔直的青竹怎么就被风吹弯了腰呢。
“一夕之间没了亲人,也许就是她的天劫吧……”春云深深叹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后继续问道,“那个人说的话可信吗?如果他是在骗你呢?”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从前见过那个人几面,他应当是百里鸣的朋友。”陆收说,“他说这把剑本该是他去取,但他生了重病命不久矣,只能来找百里鸣的家人。我不懂魔族之事,想去问问伯母,却发现她和伯父都不在家,便猜到她们可能去了青岩山。”
一旦过了子时,百里鸣的天劫随时有可能降临,他不能再等。同样,他必须在百里娘子使用换命碗之前阻止她。于是陆收没有多想,转头就独自一人上了山。
……后来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春云心里五味杂陈,也无心去追问那个似乎知道一切的不速之客是谁,反正事已至此,知道得再多也迟了。
“刚才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陆收说,“我不想骗她,可是……”
“那就不骗了。她若是再问,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吧。”春云露出一个苦笑,“我也想明白了,是魔是人,有什么不一样呢。都在忙着生,忙着死。”
经历这样大的变故,春云似乎也意识到她们这样一味欺瞒其实对百里鸣很残忍。
想保护一只鸟,就剪去它的双翼,关在笼子里,舒舒服服,吃吃睡睡,却从来没有问过它想要的是什么。
“你也许不知道,娘子少时因为魔族之身倍受欺凌,因此有了心结,她害怕自己的女儿也受这样的苦,只想让她能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长大。”
春云看着百里鸣的背影,又像在透过她看着她的娘亲。
“收留你的那天,娘子对我说,她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就不由得想到鸣宝,不由得会想,要是她不在了,她的鸣宝也落得这样的境况该怎么办。”
“娘子决定收养你,也是希望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的鸣宝也能遇到一个好心人,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她说,她不求孩子们有多大出息,健康平安就足够了。”
百里娘子说出这一番话时绝没有想到,在某个不远的将来,她的担忧会一语成谶。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她无法再庇护自己的女儿。而在接下来的年月里,她的鸣宝并没能遇到一个好心人,她将失去家、失去所有在乎的人,独自彷徨在战火灭尽的荒原之上,在泥潭里挣扎,尝遍世间万般痛苦,遭受谩骂、攻讦,最后怀着不甘结束这一生。
—
乐平城内早已一片混乱,不仅是她们,家家户户都听闻魔族大军将至的消息,一时人人自危,四散奔逃。百里鸣和陆收随着春云一路往城门口去时,沿途还看到了许多惨不忍睹的尸身。
那些尸体里,有她熟悉的邻居和朋友,也有不太熟的过路人,往日鲜活的面孔,如今却狼狈地腐烂成了一堆白骨血肉。
乌鸦在头顶盘旋,蚊蝇嗡嗡飞舞,这些尸身上大多物件都被人掳掠一空,有的甚至连衣衫都不剩,百里鸣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扯下自己的外衣,见到一具尸身,就上去为它盖一块布遮住面容。
无法入土为安,那就遮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走吧。
很快,她的外衣已经被一块一块撕得不成样子,待要再撕中衣的衣摆时,春云将她拦住了。
“走吧,鸣宝,别看了。”
踏过旧桃源的废墟,越过故人的尸身,她们只能向前。
“我知道……”百里鸣收回手,垂着眼问,“春云,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
“总有一天会的。”春云捏捏她的脸,“但等到那时候,咱们人都不在了,还操心身后事干什么,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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