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冷战,又是一整天。门不能出,又没人陪她玩,更别说还得一边闹别扭一边担心陆收独自吃不了饭,百里鸣郁闷得头顶都要冒烟。
其实当时摔完门,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她明明不是那种心眼小脾气大的人,往日就算陆收和她赌气,她总是能嬉皮笑脸把人哄好。
我这是怎么了?百里鸣思忖,像吃了炮仗似的,甚至前两日还和春云闹了一场脾气,把春云气得哆嗦,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还有陆收,明明为了救她受了伤,而且还要帮她瞒着娘亲不能好好医治,她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屋子里?
他稍微动一下肩就那么疼,如果自己吃饭,指不定会疼成什么样呢。
万一又脱臼了呢?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这兵荒马乱的找不上药,说不定就病得一命呜呼了呢?
她正躺在前厅的摇椅上,摇摇晃晃着神游,一想到这种可能,立刻“呸呸呸”三声,伸手胡乱挥了挥,让乱七八糟的想法烟消云散。
还是去看一眼吧。
百里鸣打定主意,眼睛一睁正要一骨碌翻身坐起,却不知身旁何时站了个人。
是陆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用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拽了拽百里鸣的衣袖。
“百里,伤口疼。”陆收说,“能帮我换药吗?”
没想到台阶被对方抢先一步递过来,百里鸣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又拉不下脸认错,只能尽量装作冷酷地“哼”了一声。
只不过“哼”的尾音没控制住,往上一飘,听着反倒有些心虚。
百里鸣跳下摇椅,拉着他的袖子往里屋走:“早说嘛,来,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
回到房间,陆收细心地将门掩好,百里鸣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挑出金疮药,一圈圈解开他手心裹的纱布,看了一眼伤口,龇牙咧嘴地“咝”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毛病,一看到伤口心里就麻麻痒痒得像有蚂蚁在爬,陆收手心的伤口比前几日愈合了些,但还是血呼啦差的,看得百里鸣忍不住一只手捂上眼,从手指头缝里小心观察着帮他上药。
见她这样,陆收忍不住缩了一下手。
“很难看吧?”他神色低落,“也许会留疤。”
“……你担心这个?”百里鸣觉得他莫名其妙,“留疤就留疤呗,能愈合就不错了,你还顾得上管好不好看?”
她一边给伤口上洒药粉,一边又顺着陆收的话头逗他玩:“没事,嘿嘿,只要别伤到脸就行。”
百里鸣这人平日里也没少拿陆收的容貌来打趣,大概就是一些“当初看你长得好看才收留你”“打架时候千万保护好脸”之类的诨话,看到陆收脸红,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并不是有多看重他的容貌。
……好吧,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看重。
就一点点!
反正现下她这么说,只是想让陆收笑一笑。
谁知,却好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陆收并没有笑,他沉默了一阵,静静待百里鸣将药上完,就在她都快忘掉这个话题时,他忽然问:“如果伤到脸了呢?”
“啊?”百里鸣愣了一下,“可这不是没伤到嘛。”
“我是说如果。”陆收难得固执地追问,“如果我的脸上有疤,不好看了,你会怎么样?”
百里鸣心大,压根注意不到他的小心思,反而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嘻嘻哈哈道:“你这问题问得奇怪,要是你的脸不好看了……”
她支着下颌装模作样沉思,“我就捂上眼睛,装看不见吧。”
陆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百里鸣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不会讨人喜欢,更不会讨百里鸣喜欢。
不过幸好,他忝有一副好皮囊,应该庆幸百里鸣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的,否则岂非一无是处?
这样想着,陆收也就释然了。
“好。”他朝百里鸣笑了笑,“我以后会注意,不会伤到脸的。”
百里鸣隐隐约约觉得话题走向有点奇怪,便打了个哈哈略过去:“伤到别的地方也不好嘛,你最好还是别再受伤了。”
——
这天有些不同寻常。
百里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然而睡得也很不安稳,似乎听见外面有人拍门,不久门开了,二人在低声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人出去,很快又复归安静。
直到日上三竿,她猛地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好像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额头与颈间都是汗珠。
“娘!”
百里鸣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爹?”
屋内闷热,她用手扇着风,疑惑地自言自语:“人呢?”
脚步声渐近,春云推门而入,只不过百里鸣双眼惺忪,没看出她脸上难看到了极点的表情。
“鸣宝睡醒了?”春云坐到床边,拨开她潮湿的鬓发,用袖角擦去汗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饭吃。”
“我不饿,”百里鸣摇头,向屋外张望,“我娘呢?出门了吗?我爹怎么也不在?”
“……”春云顿了顿才道,“嗯,出门了。”
“那陆收呢?他还睡着?”
“他也出门了。”
“为什么都出门去了?”她不解,“家里没吃的了?还是有什么急事?外面那么危险,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外跑啊?我娘出去也就算了,陆收不是病着吗?他去凑什么热闹?”
她简直装了一肚子疑问,可惜春云并没有解答。
她忽然一把将百里鸣抱在怀里,撇开脸,语气分明在不安地颤抖着,却仍然在强装镇定安抚怀里的少年。
“没事,没事,鸣宝别怕。”春云的眼泪滚落下来,掉在百里鸣乌黑的发间,“娘子郎君和小陆都会平安回来的,鸣宝乖乖,别怕。”
可是最后回来的只有陆收一人。
他回来的方式很狼狈,浑身污泥,跌跌撞撞摔在院门外再也站不起来,是硬生生一点一点爬到门前,敲了门,看到百里鸣之后才彻底晕过去的。
百里鸣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春云见陆收孤身一人回来,反应却十分剧烈,几乎崩溃地在卧房里埋头大哭了一场。
在春云哭时,陆收终于醒了。他似乎是遭逢了什么大劫难,先是有些发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很疑惑自己身处何方,下一刻,他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百里鸣,便立刻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百里。”
嗓音涩得像被沙砾磋磨过百遍。
百里鸣守了许久,正打着瞌睡,一个激灵坐起来:“你醒了!”
陆收点点头,她急不可待地扑上前问:“我娘呢?我爹呢?你们出去做什么了?你怎么弄成这样?春云为什么会哭啊?”
“我、咳咳,”陆收看向百里鸣,“百里,你听我说,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攥紧了手,指尖深深陷入手心,将未愈合好的疤痕掐出血来。
接下来的一刻钟,是百里鸣人生中最短暂也最漫长的瞬间。
“我昨夜去了青岩山,被泥石流困在了山脚,伯母伯父恰好也在附近,她们救下了我,自己却……没能回来。”
“伯母伯父是为了救我才……离世的。”陆收艰难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对不起,百里。”
她看着陆收的双唇开开合合,将她爹娘葬身泥石流之中的噩耗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
“不可能!”
百里鸣猛地站起身,脑中一阵晕眩,她近乎失控地厉声道:“你闭嘴,我不信!”
陆收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一掌拍开。
“对不起……”
“你没有亲眼看到,对吧?”她死死抓住陆收的手臂,眼神里还剩一丝燃着的期待,“没有亲眼看到,就说明她们还活着!我现在就去青岩山!”
说罢,百里鸣转身便向屋外跑去。巨大的恐慌之下,她甚至忘记人是要走门的,看见木条钉上窗子有一条缝透进光来,她就冲上去,用拳头一下下狠砸着木条。
只是木条坚硬,仅凭血肉又如何能破开呢?
曾经庇佑她的,如今成了囚锁她的屏障。百里鸣双眼通红,回身便要去厨房拿把刀来砍,这时陆收赶到,用尽全力才勉强拦下了她。
“百里,不能出去!”
“让开!”
百里鸣全然忘记眼前人还遍体鳞伤,一手推在他的肩上,陆收闷哼一声,但仍旧死死拦着她,寸步不让。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去青岩山我就不能?!”她的双眼通红,“我要去找她们!”
“上山的路已经被泥沙埋了,现在过去很危险!”
他的力气本就不如百里鸣,浑身剧痛之下还要拦下她,只能依靠自身重量施压,可即便如此,还是让她挣扎着离厨房越来越近。
“放开!放开!!她们还等着我,我要去救她们!”
混乱中,不知是哪张桌子或椅子的尖角恰好磕在陆收腰间的旧伤,新伤旧伤相叠,他痛得甚至站立不稳,百里鸣没想到竟一下将人推倒了,连带着自己也摔倒在地。
这一摔,将百里鸣摔懵了,也摔清醒了。
她似乎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在做什么,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神情带着一丝可怜的茫然无措。
陆收轻轻将她的手遮上,说:“别看了。”
这时百里鸣才发现,陆收的双手亦是伤痕累累,特别是十指指尖都已经磨得血肉模糊,还混杂着泥土,结成血泥凝固在伤口之上。
“是真的,百里。”他甚至不敢去看百里鸣的眼睛,“那时伯母伯父将我托上陡崖,下一瞬就被泥石流淹没。在那之后,我挖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她们的遗骨。”
“对不起,我……”陆收移开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是我害了她们。”
“……”
百里鸣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们为什么都要去青岩山呢?”她低声问。
春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嘴拼命掩盖哽咽声。
“我去青岩山是为了……”
陆收看向春云,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含着乞求的意味。
可他实在不擅长说谎,因此只能含糊道:“为了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一定要现在去找?你明明知道昨日才下过雨,青岩山又常有泥石流,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我娘她们为什么也要去?!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猛地抬起头,攥住陆收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那是我娘我爹!陆收!因为你,她们都死了!!”
一颗眼泪倏地落下,砸在陆收的手心,将脏污的泥与血冲散,渗入伤口,刺骨地疼。
“我连她们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你不是向来最听话吗?你为什么要去青岩山?!为什么要连累我爹娘?她们原本应该平安回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有家了……我和你一样成了孤儿,陆收,我们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说啊?你说啊!!”
句句锥心,字字泣血。
“鸣宝,别说了!”
眼见百里鸣越说越过分,春云上来捂住她的嘴,“陆收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不怪他,鸣宝。”
“那我娘呢?我爹呢?她们为什么要上山?是不是为了救他?”百里鸣推开春云的手,双眼通红,像是看仇人一般看着陆收,“她们明明不必冒险出门,不必去青岩山,也不必遇到泥石流!若不是因为他,我们一家人现在应该一起吃晚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她们的尸骨都找不到!”
其实她的心和脑都是空洞洞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无理取闹地指责陆收,或许是在声泪俱下地痛哭流涕……当回首往事时,这段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百里鸣只记得自己倚在春云怀里,不管不顾地哭着、喊着,撕心裂肺得仿佛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
哭了大概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她累了,也可能是晕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余时不时的抽噎。
春云将她抱回卧房,盖好一层薄被,又被百里鸣无意识地拽到脸上蒙着,睡梦中还在流泪,不一会儿就将被子浸湿了两大片。
安置好百里鸣,她又返回陆收那里,将桌上的一碗水递给他。
“小陆,喝口水,你也歇一歇吧。”春云拿布巾细细擦拭他手心不停渗出的血,“她那些都是气话,我知道娘子和郎君去青岩山是为了别的事,与你无关,这不怨你。”
“怪我,云姨,她说得没错。”
陆收双目涩痛,然而一闭上眼,就会看到百里娘子与齐郎君被泥流淹没的那一幕。
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血与火,刺骨寒风之中,他无力回天,只能再一次失去家人。
“我不该瞒着你们擅自出门,若是我再小心一些,也就不会摔下陡崖,不会遇到泥石流,伯母伯父也不必冒险来救我……”
春云无力说出更多责怪的话,面对两个六神无主的小辈,她的语气反而坚定得与方才号啕大哭的模样判若两别。
“你和鸣宝都是她们最爱的孩子,能救下你,娘子郎君九泉之下定然也是开心的。”春云摸摸陆收的额头,指尖刮走他眼角的一滴泪水,“别担心,睡吧。你们都会没事的,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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