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少有小孩的幼年时期不被局限在小小的四方天地之间,幸而百里鸣是个例外。
她娘亲呢,每日要去私塾为学生们授课,辰时出门戌时归;她爹呢,人在官府任文书一职,更是少不得日日应卯。
还有春云,每天雷打不动睡一个时辰的午觉,她睡午觉的这段时间,就是百里鸣放肆撒欢的最佳时机。
人还没有篱笆高之前,她至多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等到个头已经超过篱笆,且能顺畅地翻越出去时,外面的天下就任由百里鸣去闯荡了。
重新做一回孩童,奇妙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幼稚或无趣。院子里秋天开花的桂树、偶然落在枝头的小鸟,院子外谁家散养的猫狗,河边湿软的泥土与石头底下的螃蟹,都让她万分欣喜。
不过一个时辰容许她抵达的最远距离,也就是南坊附近的那条小河。
春云不知为何,似乎总是不愿离开家门。幸好还有轮到娘或爹休沐时,她们会领百里鸣去远一些的地方,好比去爬一爬青岩山、逛一逛北坊热闹的市集。
就这样玩着、逛着,百里鸣渐渐长成了半个大人高的小姑娘,出门再也不需家长领着,整座乐平城都知道有个名为百里鸣的“混世魔王”。
她去馄饨摊吃馄饨不用继续坐垫着两块砖的小马扎,那砖块被老板娘垒起来糊上泥巴,街边的小摊就慢慢变成了一排店家,再也不怕风吹雨打。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蒸笼的白气热腾腾氤氲而起。
百里鸣搬了小板凳坐在灶台前守着,齐郎君在一旁咣咣咣剁排骨。
“爹,小笼包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了快了,再等半刻钟。”齐郎君伸脖子看了一眼火,念叨她,“鸣宝,你坐远点,小心火星子跳到身上。爹把排骨炖上,等你娘和春云回来咱们就开饭……”
百里鸣揉揉饿瘪的肚子,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雨水如同珠帘从屋檐上垂落,砸在院中的土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泥花。
明日是她八岁的生辰,百里鸣还记得春云说过,魔族的第二回天劫正是在八岁。
她倒是不怎么担心这“天劫”,只是娘和春云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看见两人一早就结伴出门,行色匆匆,整个上午都没见踪影。
能让长年足不出户的春云都妥协的,难不成是什么大事?
百里鸣思忖着,顺手从菜篮子里偷偷摸了根萝卜。这萝卜是南坊边种地的婆婆送的,挨家挨户送之前还用河水洗过,因此她看也不看就啃了一口。
萝卜很水,脆甜脆甜的。百里鸣孝心大发,跳起来扑到她爹身上,举着萝卜往他嘴边送。
“爹你尝尝,可好吃了。”
齐郎君被她没轻没重一下磕得门牙疼,“嘶嘶”倒吸着凉气,假装啃了一口萝卜,附和道:“嗯嗯,真甜,谢谢鸣宝。——哎,这萝卜我留着炖排骨的!”
他虎口夺食,把百里鸣啃了牙印的地方切下来还她,其余滚刀切块放进砂锅里,和排骨一起咕嘟。
“包子有了,排骨有了,再加一个素菜吧。”齐郎君自言自语地把自己打下的江山指点了一遍,支使百里鸣,“鸣宝,你去后院摘三根胡瓜,爹再做个胡瓜炒鸡蛋。小心地里的泥,别摔着了啊。”
百里鸣叼着她的萝卜出门去,没打伞,雨点又快又密,走出去几步就把她从头到脚淋得湿漉漉。
后院有片巴掌大的菜地,种了几簇白菜、几株胡瓜苗,还有些稀稀拉拉的小葱。百里鸣躲到棚架下面,听着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头顶的油布上。
雨声就像串珠一样,一颗一颗将她拉回记忆中去。
好像上一世也有这样一场大雨。
她一觉睡醒,发现娘亲和春云都不在身边,被雷声吓得哇哇哭闹起来。
然后是齐郎君跑进卧房,抱着她哄了好一阵,说娘亲只是去了山上,傍晚就能回来,好说歹说,厨房里的菜都烧糊了才将百里鸣哄得安静下来。
——哦,对,她们应该是去了山上。
再后来,就是一家人吃饭、闲聊,热闹到傍晚,她累了,睡得也早。
这么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十六岁那年也是如此,平静得像水,若非要说有什么波澜,大概就是生辰次日一早,百里娘子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吧。
……难道这也算天劫?
把犄角旮旯里的回忆翻出来实在不容易,百里鸣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啃了口萝卜,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
她早忘了自己是来摘胡瓜的,躲在棚下向远处望,这场雨将草木冲刷得愈发翠绿,远远的山腰上还起了雾,朦朦胧胧,很是好看。
……等等。
电光石火间,百里鸣猛然想起了什么。
山?
娘亲和春云好端端的上山做什么?
而且总是在自己生辰的前一天。
乐平城依山傍水,离南坊最近的、一个白日就能够往返的,只有青岩山。
而青岩山上,若是百里鸣没记错的话,有一个魔族大能遗留下的洞穴。
那个洞穴的存在,是她上一世成为魔王之后才得知。
洞穴的主人是一个已经陨落的圣境魔族,他似乎将自身全部修为都用于设立结界,因此,即便是那时百里鸣,打破结界进入其中也费了很大一番工夫。
换谁来都会认为,这个魔族定是在洞穴里藏了数不尽的天材地宝,百里鸣也不例外。彼时她正缺一把称手的兵器,就想来这里撞撞运气,谁知道累死累活打开结界,里面除了稀薄得可怜的魔气,就只有一地碎石。
带她到此处的下属大惊失色:“不应该啊!王上,这里至少该有一只碗的!”
“……”百里鸣静静地看着他,挑眉,“一只碗?你是叫本座去沿街乞讨吗?”
她本意不过开个玩笑,谁料那下属当即两腿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地,匍匐着急声解释。
“王上,那不是普通的碗,而是一件难得的法宝。只要将两人的血滴入碗内,就能交换双方命运!”
他不信邪,目光在洞穴里四处搜寻起来,“换命碗为什么不在此处?难道传言是假的……”
是了,换命碗!
来不及再多想,百里鸣当即没了赏雨的闲心,她跳出菜地,双脚一沾地就立刻撒腿狂奔,大喊一声“爹我出门一趟”,等声音落到齐郎君耳朵里时,人都跑没影了。
“鸣宝!你去哪里?慢点跑!”
百里鸣顾不上回头,雨珠很快将她淋得浑身湿透,她的呼吸几乎已经被猜到真相的震惊所攫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自己是如何平平安安度过三次天劫的,原来是有人为她担下了危险。
是她的娘亲!
行人撑着伞步履匆匆归家去,奇怪地看着一个仅仅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雨中奔跑,她像一阵吹向山川的风,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之中。
—
百里鸣一口气跑到山脚下,抬头看向前方时,见到了两个撑着伞的身影。
山雾迷朦,雨水顺着她的睫毛不断滴入眼中,让她看不真切。
百里鸣狠狠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认清那二人熟悉的面容,忍不住远远喊道:“娘,春云!”
嗓音已然沙哑,不知与雨声相比,哪个更大一些。
她想迈开腿向二人跑过去,然而没注意到脚下一块拳头大的顽石,狂奔一路积攒的疼痛终于随着身躯一同摔落在泥水中。
百里娘子无意间抬了抬伞,一眼就认出前面那团小小的身躯竟是自己女儿!
伞柄脱手,她惊呼一声“鸣宝”,如同雌鸟啼鸣唤子,几乎要穿透长空。她顾不上遮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上前,猛地跪在地上,紧紧将摔倒的女儿抱到怀里。
“你怎么跑出来了?”
百里娘子将脸颊贴到她额头上,扯着衣摆给她挡雨,“鸣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人吗?你爹呢?”
春云撑着伞跑过来,也是一迭声追问:“鸣宝摔得疼不疼?有没有伤着?你怎么出来不打伞?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百里鸣摇头,没有作声。她伸手拽过她娘背上的包裹,在二人错愕的眼神中摸出一只碗来。
果然,她看着那只碗。
换命碗。
碗已经很脏很旧了,外壁有数十道细小的裂痕,内里遍布暗红的陈年血迹。
“鸣宝,这个碗是……”
百里娘子张口,想要找个理由哄过女儿,却没料到对方做了一个令她目眦欲裂的举动——
百里鸣捡起绊倒她的那块石头,用力将碗砸得四分五裂!
“鸣宝,别砸!”
她的动作太快,百里娘子和春云都没来得及阻拦。
换命碗是百里氏祖传的法器,历经百年千年,碗底的血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不知道曾有多少长辈为了自己的孩子将血滴入碗中,心甘情愿以命换命。
百里娘子头一回对女儿怒急攻心,厉声呵斥道:“百里鸣,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没了换命碗,就意味着百里鸣余下的两次天劫,必须由自己扛过去。
“我知道。”百里鸣从春云手中接过另一把伞,撑在她和她娘头顶,又重复了一遍,“娘,我知道。”
这样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小孩能说出口的了,然而百里娘子震怒之下顾不得注意那么多,她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碎碗。
“你知道什么?”她拾起一块瓷片,喃喃念道,“百里鸣,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是魔族。”
“我知道明日会降下天劫。”
“我也知道娘亲想要替我渡劫。”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沉重,直直砸到百里娘子心里,惊起轩然大波。
她的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百里鸣。
“你爹告诉你的?”
能将这些事说漏嘴的,恐怕也只有齐郎君了。
百里鸣离开娘亲的怀里,站起身,恰好与她平视。
她的目光澄净,在娘亲面前,百里鸣不愿意说谎。
“不是我爹,是我自己发现的。”
“鸣宝,你还小,不懂事,你不知道魔族的身份意味着什么……”百里娘子勉强笑笑,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不要乱想,也不要听旁人胡说,有娘护着你呢。”
在百里娘子的心中,“魔族”二字就像卡在喉咙的一根刺,咽不下,亦吐不出。
世人皆厌憎魔族,她自己就是在无尽的谩骂中长大,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承受,于是她苦心孤诣地为百里鸣搭建起一个由谎言构成的美好世界,至少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与少年时光。
至于十六岁之后……
她多想一直陪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慢慢长大、成熟,再一起变老。然而事实是,她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女儿十六岁生辰的到来,用换命碗为她挡下最后一次天劫,然后,魂飞魄散。
这是她们百里氏每一代魔族的宿命,成年的长辈用换命碗庇佑后代,在子女十六岁那年死去。子女会成为新的父母,再次选择保护自己的孩子。
碗底,新的血液叠在旧血之上,已不知叠了多厚。
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深远。
百里鸣擦去娘亲脸上的水珠,说:“娘,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她说着,又抬眼去看春云。像是在对春云和百里娘子说,又像在对上一世的自己说:
“其实魔族的身份没有那么不堪。”
此话一出,竟如同一声铮鸣!
其实百里鸣也是在方才那一瞬才想明白的。
她曾思忖,“换命碗”这样的法器,定是某位魔修前辈研制出来保命的。
毕竟与人换命这样的阴邪功法,听上去就是魔族常用的手段。
可她没有想到,以命换命不错,但并非是用别人的死换自己生,而是用自己的死换别人生。
“舍己为人”这样光明正大的词,有一天竟然也能用在魔族身上。
也许,魔族真的没有那么不堪呢?
整个三界,包括魔族自己在内,都笃信一个道理。
人往上走,成仙;人往下走,成魔。
万万年来天道运转的准则就是这样。上一世的百里鸣,也对自己的身世有过自卑、怨怼与不满。
她曾无数次想象,若自己生而为仙该有多好。
然而在那三百年里,她从魔界最底层起一路摸爬滚打,遇到的却是像娘亲与春云这样普普通通的同族,有缺点,但无大恶。
而这样的魔族,又与凡人,甚至仙族有什么区别呢?
平生第一次,百里鸣想问一问天道。
为什么?
分明人往下走,还是人。
何必心怀芥蒂去看待魔族,而魔族又何必借那些心怀芥蒂之眼来反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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