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渐渐变小了。
纠缠了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这场雨中被女儿一句话化解,百里娘子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她牵起百里鸣的手,百里鸣又用另一只手牵着春云,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在远远望见家门的轮廓时,百里娘子忽然打破了沉默。
“鸣宝,你想修魔吗?”
百里鸣抬眸,与她对视,点了点头。
“我想修魔,娘亲。”
其实百里鸣有着前世修魔的经验,完全可以瞒着家人自行修炼,就像她的娘亲瞒着她一样。
但是她尝试了多次,始终入道失败。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内心不愿。
她不愿躲躲藏藏,欺瞒最亲的人。
她要向娘亲、向春云、向世间每一个人,以及从前的自己表明,没有谁命中注定是善是恶,无论仙、人,亦或是魔,生来皆是一团混沌,为善或为恶,全在于一念之间的选择。
听到这个回答,百里娘子毫不意外。她抚了抚百里鸣湿漉漉的头发,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就去修吧。”
魔族若不修魔,就与凡人几乎无异,她与春云是如此,所以自然而然希望女儿也是如此,却不曾想过,这平安是折了她的翅膀换来的。
可是若百里鸣想飞,她当然也不会阻拦。她从未怀疑自己的女儿没有一飞冲天的本领。
只是作为娘亲,难免多几分提心吊胆的牵挂罢了。
“换命碗已经碎了,今后的两次天劫,娘护不了你,只能由你自己去承担。”
百里娘子用平淡的口气说着,就像一只狠心将幼崽从悬崖下推下去的鹰,然而她的心里却在滴血。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女儿,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让她怎能不心疼。
“百里鸣。”她唤着女儿的名字,“要让你的能力对得起你的选择。”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这种话似乎为时尚早,但她认为百里鸣听得懂。
“哎呀哎呀,雨终于停了!”
春云连忙转移这个沉重的话题,试图活跃一下气氛,“好了,咱们先回去吃饭吧!郎君还在家里等着呢!”
百里鸣应了一声“好”,悄悄勾住娘亲的小拇指,小声道:“我会的。”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五味杂陈的晚饭。
到了最后,桌上只剩百里鸣一个人还在动筷,她把碗里的饭扒干净,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没事人似的道:“吃饱了。娘,我出去玩,今晚就不回来喽。”
夜不归宿在她家不算什么大事。若是寻常日子,百里娘子早就挥手叫她哪凉快哪待着别在跟前碍眼,春云会打着呵欠去睡觉,齐郎君收拾完碗筷还要整白天没整完的公文。
七八岁小孩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没人有闲心管她,百里鸣爱玩到几点就玩,晚上爱住谁家住谁家,睡大街她娘也不会多说一句。
然而今天,百里鸣照常说完这句话,三人罕见地沉默了。
一场雨后,知了重新趴在树上鸣叫,吵得人心烦。
良久,齐郎君小心翼翼道:“鸣宝啊,你要不……在家待着,别出去了吧?”
百里鸣不知道她娘对她爹具体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开饭之前对方忽然冲上来抱住她痛哭“我苦命的女儿”,现在又一副“仿佛女儿患了绝症见不到明天太阳”的绝望态度。
但是她不清楚所谓的“天劫”究竟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又会不会波及身边的人。所以今夜子时之前,她一定要离开家中,越远越好。
“郎君,”百里娘子按住他的肩,轻轻摇了摇头,“让她去吧。”
踏出家门前,百里鸣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娘亲站在屋檐下,同样在看着她。
她用力挥了挥手,在心中说:
明天见,娘亲。
—
百里鸣在街道上走着。
云销雨霁,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不少认出百里鸣的,一边扫着门前的水,一边招呼她:“小百里,又出来玩啦?”
“过来过来,嬢嬢刚切了西瓜!”
“吃晚饭了吗?我家做的打卤面,要不要来吃碗?”
百里鸣一路收获了两块西瓜、一撮瓜子,还有一小串葡萄。她把暂时吃不完的食物兜在衣摆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歌,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
嗯,青岩山就很不错。山上人迹罕至,想来就算渡个大劫,也不会波及无辜之人。
山路不算好走,石阶上都是泥泞,一个不慎就会滑倒。她索性踢了鞋子,赤足踩到没有铺石阶的土地上去,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
忽然,百里鸣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百里!”
这声音不像人发出来的,反倒像鸭子在嘎嘎叫。
百里鸣“噗嗤”一声没忍住笑,拼命捂着嘴回头,来人果然是陆之道。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在变声,若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百里鸣说什么也不能伤害人家的自尊心,不过换成是陆之道的话,她当然要嘲笑一番。
“陆之鸭,你怎么来了?”
陆之道瞪她一眼,爬山爬得差点喘不过气了,缓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地说:“方才见你在街上横行霸道,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百里鸣努力压下嘴角,两手一背摆起架子,神情故作威严:“小小判官,找本座何事?”
“……”
陆之道翻了个白眼,和她说正事:“我想起明日应该是你八岁的生辰吧?魔王大人还记得你们魔族有天劫这回事吗?”
“记得啊。”百里鸣摊了摊手,“我这不是上山来渡劫了么。”
陆之道惊诧:“你居然记得。我还以为你这野路子魔修什么都不懂呢……”
百里鸣“啧”了一声,不满地反唇相讥:“你才野路子!你个野路子判官,生死簿都能弄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提到这个话题两人还是会掐起来。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生死簿能丢吗?”
“是你自己拿不稳东西,你老手巨滑!”
“不要乱造词啊你个文盲,我忍你很久了!”
……
最后,百里鸣照他肩膀来了一拳,结束了战斗。
“行了不吵了。快到子时了,你离我远点,小心遭雷劈。”
“谁想和你吵。”陆之道翻白眼,“我是好心来告诉你,青岩山上有个法宝,能助你渡劫。”
百里鸣抱臂,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他:“你小子,又是天劫又是法宝,知道得不少啊。”
“你以为我在冥府待了三百多年是吃干饭的?”陆之道冷哼一声,环顾四周,指了个方向,“走这边。”
二人顺着陆之道指的方向一路走着,愈发偏离了山路,深入树林之中。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百里鸣伸着脖子往山下看,发现她们已经到了半山腰。
如今山上的雾已经散了,林中不时有鸟雀呼晴,月亮初升,晒干了树叶上的水,散发出泥土与草叶的清香。
百里鸣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你说的法宝,不会是一只碗吧?”
“碗?什么碗?我说的法宝是一柄剑。”
陆之道大概以为百里鸣又在捉弄自己,睨她一眼,“百里鸣,你饿了就直说。”
她猜错了,又遭奚落,心中气不过,但是还要仰仗陆之道帮她寻法宝,只能暂且忍下,悄悄对着陆之道后脑勺比划了几拳,嘴上平静道:“哦,剑啊。”
接着,余光一瞥,忽然瞧见斜后方好似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百里鸣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去看。
百步之外,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后,半截似是剑身的东西露在外面。
“陆之道。”她忽然问,“你说的剑,是不是通体银白,很是亮眼的那种?”
“我只听说过有这么一把剑,又没见过。”陆之道早习惯了百里鸣话多闲不下来的毛病,头也不回地敷衍她,“你如今是在找保命的法宝,难不成还要挑剔一把剑的外表?万一人家长得丑,你是不是就不愿意用了……”
他说完,还等着百里鸣回敬几句,等了半晌,身后不但没人说话,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百里?”
陆之道猛地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空荡荡的,不由悚然一惊。
“百里!人呢?你在哪儿?”
日头西斜,禽鸟归巢,一棵棵树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乌鸦在林子上空盘旋,地上堆积的落叶无风自动,窸窸窣窣,不知掩盖着什么……
忽然,远处的一棵古树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我在这儿呢!”
百里鸣一手扒着树干,另一只手似乎抓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正拼命挣扎着,双方一时相持不下。
之前一同上山玩时,她也总喜欢抓些山珍野味带回家。
陆之道见怪不怪,就是方才被吓了一遭,有些愠怒。
“你还有心情去抓什么……”
他想说“你还有心情抓什么野味”,快步走过去打算帮忙,发现百里鸣手中既不是山鸡,也不是野猪,而是一个人!
“不是,你……”陆之道大为震撼,“你终于忍不住要吃人了?”
曾经,三界盛传魔王百里鸣有食人的癖好,最爱吃人族孩童,每顿一个,餐餐不落。
那个不幸落入百里鸣手中的“野味”正是个孩童,衣衫褴褛、满头满身都是泥,看年纪还不到十岁,狼狈得很,却还是像头负隅顽抗的小兽一样与百里鸣较着劲。
“我吃你个头!”百里鸣大怒,“你看他怀里是什么!”
“百里鸣要吃人”这个想法的冲击力太强,以至于陆之道听到她提醒,才注意到那孩子怀里紧紧抱着的正是一把通体银白的剑。
百里鸣循着树后那道一闪而过的光找来,正要靠近,见一团灰扑扑的身影带着剑转身就跑。还好她反应快,力气也大,明明是差不多的身高,却能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拎住那孩子。
随后就是她死命拽着,孩子拼命要跑,百里鸣要一边把人拦下,一边好言劝他别怕。
谁知这孩子倔得要死,看见人就像看见鬼一样,明明百里鸣外表看上去也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劝了半天,对方竟挣扎得越来越厉害。
她怕伤到那孩子,也不能直接去抢剑,只得喊陆之道来帮忙。
然而陆之道在两人周围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插手,场面一时间乱作一团。
叫花鸡一样的小孩恶狠狠道:“你……松手!”
“咦,原来你会说话啊。”百里鸣朝小孩做鬼脸,“我不松,略略略。看看咱们谁能熬死谁!”
她这副样子欠得旁观的陆之道都有点手痒痒,幸好他很快想起来自己应该与百里鸣统一战线,她唱了白脸,那就由自己唱红脸。
“你别怕,孩子。”他用平生最慈祥的语气安抚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一个人在山里呢?”
估计只有脑子坏掉的小孩才会乖乖回答挟制自己的人的问题,他闭上嘴不再说话,倒是百里鸣被这语气闹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哪学来这种哄小孩的口气?”
陆之道说:“在冥……咳,在我打工那个地方,什么年龄的都有。不学点哄孩子的手段,恐怕奈何桥都要被哭塌了。”
“牛头马面让你一个人当了吧,”百里鸣啧啧摇头,“真可怜。”
二人竟像忘了还有第三个人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又聊起来。
那孩子几次三番想趁百里鸣不注意逃跑,都被她抓个正着,大概也是累了,临近子时终于老实下来。
“跟熬鹰似的,早这样不就好了。”百里鸣把蔫嗒嗒的小孩扶起来,一边帮他拍身上的土,一边问,“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
小孩垂下眼,很委屈地点了点头。
百里鸣指着掉落在一旁的剑,问:“这把剑是你的?”
“不是,”他抿着嘴,声音像蚊虫一样细小,“我……捡到。”
“是不是在一座仙观捡到的?”陆之道追问,“观名上写着什么字,你还记得吗?”
百里鸣插话:“仙观的东西你都敢捡,不怕仙人来找你算账吗?”
小孩瞥了她一眼,目光像被火烫到似的,很快缩回来,“记,得。”
他说话不太利索,磕磕巴巴的。
还好陆之道有耐心,他又问了一遍:“上面写着什么字?”
“不认,识。”小孩说。
“得,又一个文盲。”
陆之道一拍大腿,捡起那柄剑,端详了一阵,也看不出个五六七,只能把剑抛给百里鸣。
“若不出意外,这柄剑就是青岩上仙——我与你说过,那位前世以身补天的魔族,这是她的佩剑。”
百里鸣把剑颠来倒去看了一遍:“你要我捡人家的遗物干什么?”
“你就当……”陆之道顿了顿,“就当用来防身吧。”
百里鸣瞥他一眼,没应声,转而去和那小孩说话。
“我想要这把剑,需要用什么东西与你交换?”
小孩捏着破破烂烂的衣角,轻声说:“……家。”
百里鸣没听懂:“什么家?送你回家?好说,你家在哪,我保证给你全须全尾送回去。”
“不……家……没有,”他说,“我想……”
“你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
说着,百里鸣凑近他,见他脸上都是泥点子,没忍住便伸手去擦。
谁知这一擦,就擦出问题来了。
这眉毛、眼睛、鼻子,百里鸣边擦边琢磨,还有这嘴,啧,怎么那么像……
她突然倒退几步,见鬼似的惊呼一声:“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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