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回顾自己人生前17年的生活,只能用无法喘气来形容,充斥着考试、竞赛、补习班、兴趣班,还有随着而来的鞭子和糖果。
景行市英杰学校,如雷贯耳的魔鬼式教育圣地,集小学、初中、高中教育为一体的十二年一贯制学校。
它平均每年的高考一本率能达到恐怖的97.85%,小学,初中,高中每个阶段的升学都要进行智商测试,低于120的会被礼貌性劝退。
课业外,每个学生在校期间必须上报至少三个兴趣专长,兴趣要达到专业考级参赛得奖的水准,综合分才能达标。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所学校的高中班主任。
而我,在生活和校园生活一刻都逃不开监管的情况下,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都是班长。
优等生中的优等生。
别人眼中“白鹤”般清高又优雅的身影。
但是我不快乐。
我的父亲是一名城市规划设计师,他和母亲是两个极端。
他主张“无为而治”、“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管束孩子太多。
但家里母亲的威严大于父亲的随性,经常我没完成任务被母亲打手板躲在房间里哭的时候,他也只能在事后过来偷偷安慰我两句,给我塞点好吃的。
我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分成两半在撕扯。
一半规矩,一半放纵。
规矩是铜墙铁壁的山门,放纵是蛰伏在山门旁杂草丛的暗影。
而我,就像一只被独自圈养的白鹤,别人都以为我在半山腰的云端。
实则只能仰着头颅在门边徘徊,低着脑袋在草丛寻觅。
转机是在高二的时候,父母离婚。
我在法官大人的反复询问下给出了同一个答案——我要跟着父亲。
当时母亲震惊到看我像看外星人的眼神我记忆犹新。
——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也对,平常方方面面都是她在管束要求我,父亲基本不插手我的教育和生活,选择父亲在她看来无异于选择一个几年见一面的远房亲戚——有点关系但不用负责。
但我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喘口气,只想趁机逃离这座山。
趁着山门好不容易打开的时候。
飞去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跟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去了枫城。
一个落后、混乱、百废待兴的城市。
*
枫城一中操场。
三月份,春寒料峭,积雪要化不化,堆在跑道边融化了一半变得脏污不堪。
操场旁泥泞的小树林里,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正围着一个男生拳打脚踢。
他屈膝蜷缩着躺在地上,双手护头,一声不吭。
蓝白色校服沾染上冰碴子和黑泥脏水,校服被扯的领口大开,袖口和侧腰线被撕烂两道口子,寒风凛冽,呼呼往里灌风。
“咬人的狗不叫,但不是不会龇牙,你他妈倒是还手啊!”领头的示意大家停手,居高临下用脚尖踢踢他的脊背,让他表态。
“老大,这家伙就嘴厉害,真动手比谁都怂。”旁边的卷毛小弟很有经验的样子。
“他不敢还手啦,不然他那个瞎眼老爸又得被叫来学校啦,听说哦,上次着急忙慌跑来在路上就差点被大卡车撞飞,很刺激的啦。”一个留着汉奸头的四眼仔说话有点大舌头。
“下次直接去他家的按脚店玩玩,攻进老窝,看他还装不装死。”卷毛提议完,几个人张狂的笑作一团。
躺在地上的身影终于动了,他慢吞吞爬起来,伤痕累累的身子有些晃动。
笑声间歇,领头的一掌推到他胸口,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领头的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的发毛,恼羞成怒,“你瞪谁呢臭傻逼,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抠出来当球踢。”
“操,还瞪,还瞪!”领头的一脚踹到他右肩把他踢翻,随手抓了把脏雪就要往他嘴里塞,“给老子吃!垃圾就该吃垃圾!”
他抿紧嘴唇躲避,一脚稳准狠踹向眼前人半蹲后撤步的右脚踝,领头的失去平衡伴随着一声惨叫摔了个狗啃泥,他顺势一个翻滚用胳膊锁住领头的脖子狠狠勒紧。
他抓了一把脏雪糊了领头的一脸,使劲研磨了两下,声音低哑道:“吃!”
领头的呼吸困难,青筋直爆,微突的双眼流露出恐惧,嘴里发出赫赫喘气声。
“你干嘛呢!”
“放手!”
几个小弟吓坏了,嘴里叫骂一片但不敢上前。
“你们要到我家闹事,我就让你们没命去。”他冷冷地慢慢收紧锁喉的胳膊。
眼看领头的脸涨红的跟猪头一样,卷毛急忙讨好道:“不去不去,我们开玩笑的,都是同班同学,哪儿来那么大仇啊,都是跟你闹着玩的。”
“是啊,你赶快松手啦,一会儿真闹出人命完蛋的是你啦,你瞎眼老爸就没人养了哎。”四眼仔道。
“是啊是啊。”其他小弟也纷纷附和。
听到这话,他慢慢松手,把已经翻白眼的领头扔到地上,站起身缓缓扫视一圈道:“记住你们今天说过的话。”
他一瘸一拐刚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领头人破锣嗓子嘶哑的怒吼。
“他妈的别让他跑,给老子打,打死算我的!”
很快,他再次被一拥而上的拳脚淹没。
*
从小在南方长大,我对雪有种天生的向往。
可到了枫城我才知道雪原来是那么脏的东西。
从蒙西的身上和脸上知道的。
*
校长正带着我爸在几个校领导的陪同下逛校园,大谈特谈一中近两年的翻修建设目标。
我刚在教务处领了校服和新书,背着书包抱着校服不近不远跟在几个大人旁边。
枫城的三月冷的要死,我只穿了针织毛衫和连衣裙,小腿和脚都冻的没知觉了,也没好意思打搅他们谈话的兴致。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从小就被妈妈这么教育,即使现在跟了父亲某些习惯也很难改过来。
不远处小树林里的混乱引起我们注意。
“你们干什么呢!!给我过来!”没有什么比这种时候遇到校园打架斗殴事件更让校长怒火冲天的了。
丢死人!
隔了十几米的怒吼给了那些人机会,他们撒丫子就跑,根本不怕校领导,呼啦啦四散逃开作鸟兽散。
有的横穿操场从围墙翻墙而出,还不忘骑在墙上吹个口哨挑衅;有的兜了一圈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从小树林里绕到锅炉房那边不见了踪影,逃跑路线根本不用思考,一看就是惯犯。
这嚣张的画面气的校长脸红脖子粗,膀大腰圆的身体直发抖。
其他校领导也面面相觑,伸出尔康手嘴里“哎哎哎”的,鞋底跟被万能胶粘地上了一样,好像他们张张嘴伸伸手就能把人拦下来。
“王校长,这……”张栋梁欲言又止。
“张设计师您放心,我绝对不会饶了这些小兔崽子的,令千金在我们学校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王校长语气急切,就差举着手对天发誓了。
张栋梁斯斯文文地推了下眼镜,好脾气安抚校长:“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不会多想的,小孩子打闹罢了哈哈。”
王校长转头又拉着我开始说好听话,“小鹤呀,你别怕,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调皮了,就是精力旺盛没处放喜欢打闹,回头让班主任教育一下他们就好了。你千万别怕,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校长办公室找叔叔都行,我给你解决!”
“好的叔叔,”我懂事地点点头,吸吸被冻的微红的鼻子,犹豫地抬手指了一下小树林,提醒道:“那边好像还躺着一个人……他没事吗?”
几个大人这才惊觉那边还躺了一个人一样,快步朝小树林走去。
“你是哪个班的?为什么打架?啊?”校长看到躺在脏雪堆上呼哧呼哧喘粗气的男生,吼着嗓子质问。
“我没动手。”少年挣扎着坐起身,他不知道是跑不动了才没跑,还是根本不怕,轻描淡写回了一句。
少年顶着一头杂草堆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发尾湿成一缕一缕的,还在往下滴水。
我好奇地微微探头看了他一眼,雪光反射下,男生苍白的脸和肌肤在脏污和血渍中格外刺眼。
还挺帅。
“没动手?你没动手别人朝你动手?”校长嗓门震天响,我心里却觉得他说话好没道理。
男生又不回他了——可能是无语。
男生也不管眼前黑压压围着他的人影,埋头整理校服,把拉链拉好,领子扯正,伸出通红的手想把身上拍干净,可惜泥灰土渣和污水都化作一团浸透到了布料里,拍了两巴掌除了把校服胸前的一块白弄得更加脏兮兮,一点用都没有。
“你哪个班的,你班主任谁?”校长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副今天这事必须从男生身上找到处理方式的架势。
男生坐地上不理他,见衣服弄不干净又开始整理自己被撕烂的袖子和侧腰线那,把缺口扯一起,手一松还是破破烂烂一个洞,再扯一起,手一松还是空落落往里灌风。
“怎么不说话了?校长问话呢你什么态度,臭小子,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我好好问问他咋教的你。”旁边有个校领导也站了出来。
男生动作一顿,这才慢吞吞抬起头,一双很寡淡冷情的单眼皮半抬不抬,半眯着眼睛一脸不明所以,“我是被打的为什么要叫家长,叫我爸来你代替那些二流子给我爸磕头道歉,说‘对不起我打了你儿子’吗?”
嘶……倒吸一口凉气,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学校的领导和学生都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脑干缺失美和胆大包天美。
“查监控不就好了。”眼看越说越过火,张栋梁及时出来打圆场,想结束这场闹剧,他搓搓手道:“天也挺冷的,先放孩子回去吧,别冻坏了。”
“操场这好像没安监控……”另一个领导小声道。
“啊这……”张栋梁今天第二次噎住。
“张设计师您放心,后面操场马上把监控安上,校园里肯定能保障学生的安全和清白!”刚还黑着脸发火的校长眼看场面有点尴尬立马转头陪笑脸。
“放心放心,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张栋梁道。
“校长叔叔……刚才你们在聊天的时候我有注意到这边,跑走的人应该是一伙的,当时压着这男生,他只顾着护住自己的头,没什么机会还手……”可能是对这些大人行事作风的不喜,我自觉跟这个男生站到了一个阵营。
“这样啊!小鹤你早说嘛,你说话我们肯定信啊哈哈,这一看就是好学生,老师的好助手。”校长雨过天晴般打着哈哈,还不忘拍拍我爸的肩膀,“张设计师你教导有方啊!”
“哪里哪里,那这事?”张栋梁示意一下怎么解决。
“这样吧,”校长一摸脑门,一副智商回归高地的样子,手叉着腰挺着啤酒肚道:“你回去写张名单,把刚才打你的人都列出来,上报给德育处。”
“不用了,就这样吧。”男生利落地爬起来,低着脑袋恹恹道:“我能走了吗?”
“哎?”校长一愣,摆摆手大方道:“走吧走吧。”
眼看男生跟我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急,没想到这事就这么解决了,“校长叔叔,这位同学的校服破了,可以去领套新的吗?”
“当然可以,哎哟,小鹤才刚转来就知道关心同学了,真不错,以后可以……”
“那我去陪他领一套,顺便帮他解释下情况。”不等校长废话完我就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打断了他,“爸爸叔叔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这孩子真……”
虚与委蛇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消散在风中,我快步追上男生,长呼了一口气。
没想到“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的准则几分钟内就被打破了,枫城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些人真是神奇地让我难以忍耐。
我揉揉被冻僵的脸,刚才只想找个借口不跟着他们转了,现在突然跟男生单独走,还是有点奇怪。
“要去领套新校服吗,我可以帮你解释。”如果他拒绝,我就趁机跟他分道扬镳,赶快回家里暖和暖和,我这么想着,哪知男生竟然点点头,应了,“嗯。”
两人隔了两人多距离一起走着,我心思百转。
从男生被校园暴力打不还手的方面看,他很可怜且弱势,但从他刚才跟领导说话语出惊人,听着也不好惹。
两人互不认识,没什么可聊的,这种情况好像问什么都比较冒昧,我思索半天憋了句:“我妈说过,出门在外,不惹事也不能怕事,要是别人欺负了你,就得狠狠咬回去,让人知道你不能被随便欺负。”
“咬呗,咬完就得掏医药费。”男生声音很轻,很无所谓,但我除非聋了才听不出里面的嘲讽。
我倒是没想过钱的问题,这下恍然大悟,知道男生的困难出在哪儿了,不过这我就不明白了,疑惑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追究到底,直接报警,依你身上的伤私了调解他们得赔偿。”
“报警了也不会赔。”男生不屑地轻嗤。
“为什么,他们要不赔就直接关拘留所,也算受到惩罚啊。”我皱紧眉头,心里反思这才是正常人思路吧,真不是自己多事。
“拘留所关十来天就出来了,还得在学校呆一年多。”
他斜睨我一眼,饶有兴致盯着我,似乎想看我还能提出什么伟大的解决方案,看戏的样子一点都没有自己是受害人的觉悟。
我有点憋屈,还有点气愤。
扫了眼校园随处可见的枫树,这个月份,光秃秃的深褐色枝干张牙舞爪,气温较低,新芽还没冒出来呢,我闷闷道:“这地方这么黑暗呢,不会吧。”
“可能是我心理比较阴暗吧,他们才不会报复人。”男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我了。
我心情也有点压抑,没再说话。
到了教务处,执勤老师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老师,看到我愣了一下,关心道:“刚才忘领什么东西了吗同学?”
“没,这个同学校服破了,校长叔叔让他来重新领一套,让我过来替他解释一下。”我示意站门口的人进来。
女老师狐疑地目光在我俩身上转了两圈,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册子。
“行,哪个班的,名字,我登记一下。”
“高二一班,蒙西,蒙娜丽莎的蒙,东南西北的西。”
蒙西……
我这才知道男生的名字,跟拨云见日一样,所有纷乱复杂的印象都在这个名字上打上了烙印,这个飘忽的身影也在脑海里变得清晰明确起来。
还有高二一班,这不就是我要转去的那个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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