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里面那户住人了！”蒋宜在河边打水漂，李脊跑到他身边来了这么一句：”城里来的，去瞅瞅？”
“没兴趣。”蒋宜眯着眼睛瞄准远处，然后手腕一用力石头就飞了出去，在水面之上滑行了数十米，最后悄无声息的沉下去。
“你也太无聊了，你学精卫填海吗？”李脊说：“走吧，西瓜都去了。”
“西瓜……”蒋宜嘟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你把我狗还我。”
蒋宜边跑边骂追了出去。
“你家狗比你还主动，你看。”李脊在前面停了脚，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蒋宜，蒋宜看过去。
人还挺高。
温南参考着远处的西瓜，肩膀随呼吸起伏，不说话的时候很安静，也显得有些孤独。
睫毛下的阴影，是很完美的扇形。他的眼神专注且深邃，随着画笔在纸上移动。
西瓜闻到蒋宜的味道，兴奋起来，叫了两声。
“这是你养的金毛吗，真可爱，还能听懂话。”温南思绪被拉了出来，笑着从兜里掏了一把东西出来：“给狗狗的见面礼，谢谢它给我当模特。”
蒋宜看着手里的蓝莓李果陷入沉思。
还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城里人。
给狗吃这种水果？
想到这蒋宜突然有点慌张，抖着声音问：“你没喂吧？”
“喂什么？哦，喂小狗啊，没呢。”温南说完反应过来：“这个狗狗是不是也不能吃？还有巧克力什么的也不能。”
“你还想喂巧克力？”蒋宜一下提高了音量，西瓜在两人脚边摇着尾巴转来转去，蒋宜被烦得要死，对着西瓜喊：“都要被人害了，还摇尾巴呢！”
一旁的李脊笑出鸭子叫：“这不是没事吗，你把人吓到了。”
温南有点无辜地：“对不起，我刚没想起来。不过狗狗不能吃你可以吃啊。这个很好吃的，你试试？就是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狗狗，我还没画完。”
蒋宜听着这话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像在骂他是狗，于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为什么，我不干。”
“走，西瓜，回家。”蒋宜对西瓜说，西瓜在两人之间徘徊，最后停在了温南脚边。
西瓜一直没跟来，蒋宜回头怒吼了一句：“西瓜！”
西瓜立马又跑回了蒋宜身边。
青蛙在夜晚开演唱会，远处时不时传来的人声像是观众在台下发出欢呼配合着它们。夏夜的晚风带着稻谷独特的清香刮过脸庞，身后的竹叶相互碰撞发出治愈的沙沙声。
蒋宜靠在其中一根竹子上，望天。西瓜在脚边哼哧哼哧喘着气，蒋宜烦躁得啧了声。
西瓜知道自己主人在发脾气，也不哼哧了。安静一会儿，又哼哧起来。
烦。
“祖宗，又干嘛。”说完蒋宜隐隐看到那边田埂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这人对蒋宜来说不算陌生，上午两人就有过一次见面。
蒋宜看了他一会儿，又抬头看起了天。先前看的那颗星星，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温南被看得很窘迫，虽然知道黑夜之下，蒋宜并没有看到自己现在的这这副摸样，还是没由来感到有点无措。
“好巧，”温南有点尴尬的开口，“你也在。”
蒋宜没搭话，继续思考十分钟前离开家和爷爷吵的那场架。
不远处越来越近的人声，隐约能听出“温南”两个字，蒋宜这才又重新看了他一眼：“那边在叫你呢？你再不出现，这村得炸了。”
这下轮到温南不说话了，磨磨蹭蹭不敢往前走。蒋宜觉得奇怪，打开手电往他身上一照。
一身灰，鞋也少了只，白袜子变成了土灰色。
“哇，你掉坑里了？”蒋宜说：“真是厉害了。”
温南说话声音小得听不见：“我光顾着踩点了，没看见。”
蒋宜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看不见那么大的坑，而且还掉了进去。
蒋宜真心实意夸赞：“你还能爬出来，也不是特别……笨。”
温南有点局促，问：”你能不能帮我照下路，我有点看不清。”
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但之前他替西瓜拿过他的手短，不愿意也得愿意。
“谢谢你。”蒋宜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在兜里掏了几下，下意识觉得他会掏出一把蓝莓李果。
“这个送给你。”温南给他了一张卡片，上面是简约风格的他和西瓜。
蒋宜扫了一眼，收下了。转身之后，他说：“明天、明天借你狗。”
第二天一早，温南来踩点的地方，在四周找了一圈没看到人，但是目光掠过竹林时看到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之后的几天，温南都能在竹林那边看到尾巴，绘画结束后他都会画在右下角，时间久了狗尾巴莫名就成了他的署名，还有一只躲着的大狗。
温南看着自己的新署名没忍住笑了起来，蒋宜在远处看得入迷，那脸上的笑，是最让人心动的。
还有那双眼睛。
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蒋宜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温南吸引。温南和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温南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
“你在看什么？”意想不到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把蒋宜唤回神。
“你怎么过来了？”蒋宜下意识地说。
“就是好奇你在看什么。”温南没多想他为什么这样说。
蒋宜指了指天空，温南跟着抬头往上看。
天空中的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夜晚开始不再害羞。
“你知道那颗星星叫什么名字吗？”温南和蒋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他的头上还有蒋宜编给西瓜的花环，温南觉得好看自己拿过来戴了。
温南问完那句话转身开始倒着在田埂上走。
“你还想要栽坑里可以这么走路。”蒋宜说。
温南笑了笑说：“黄昏晓。”
“你歌听多了吧。”蒋宜觉得这是个笑话，没忍住，他自然接过话头唱起来：“风吹呀吹，吹呀吹，吹在黄昏的空中；我飘呀飘，飘呀飘，飘不进你的心中……
温南顺着接下去：“问一问风怎么说，也不能解释所有的痛……”
一首歌唱完，温南家的大门慢慢出现在视野里，屋里亮着暖黄色的灯，风掠过稻田，将门口挂的风铃吹得舞起来。
那风铃是蒋宜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下面还吊着根白色羽毛。
“这不用我送了吧。”蒋宜说。
温南笑了一下，推开门进了屋。
月光提灯为两个人照亮了路。
蒋宜踩着月光铺成的路，嘴角都是钓起来的，他自己不知道，但是星星知道，月亮知道。
爷爷在门口徘徊，蒋宜一眼就看到了。他小跑过去：”您怎么出来了。”
“想看看今晚的月亮。”爷爷问：“刚刚那个是最里面那户人家的孩子？”
蒋宜点了点头：“他叫温南。”
爷爷笑着，说话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嘶哑：“下次请人到家里来玩玩。”
蒋宜没回答，转头看他，爷爷望着月亮的眼睛像晨时挂叶的露珠那样亮，那好像是一种征兆。
在蒋宜心里，爷爷一直都像一株四叶草。
四季更替，秋去冬来，蒋宜的四叶草没抗过新的一年冬。
把爷爷从医院带回家的前一天，岳城刚好落了一场雪，岳城很少下雪，今天的雪来得毫无征兆。
蒋宜低头看着手边盖着白布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救护车刚好与一辆私家车背道而驰，共过一座桥。
温南透过自己车的车窗和救护车的车窗看见蒋宜低着头，满脸憔悴，虽然只是一瞬。
这是温南唯一一次无法与他共情。
回城的火车走了两天一夜，直到二十一除夕那天的早晨才停下。
正月二十一凌晨六点，老村里某户人家点响了除夕的第一响。
不是为了过节，而是为了送别。
葬礼办得朴素，大多都是邻里邻居帮忙，爷爷不是喜丧，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带着悲伤情绪的，蒋宜脸上却什么都没有。
直到下葬，蒋宜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他在抬棺材的队伍最前面，看着最后一锹泥土盖了上去，天空又开始飘雪，一直到晚上都没停。
天还没大亮，雾气蒙蒙，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蒋宜坐上邵伯的三轮蹦子，听到邵伯问：“今后打算怎么办？不读了？”
三轮车经过爷爷生前最喜欢那块地，上面盖了厚厚一层雪。
“不读了，出去打工。”蒋宜摸着西瓜的头看向土里那一拢，心里滋味是苦涩又难以启齿的。西瓜貌似也认出来那堆土，朝着那个方向就是一阵嚎。
*
南街的窄巷是悠长、深邃的，但潮湿粘腻布满青苔，一般人很少踏足这里，而蒋宜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临走之际竟然有点舍不得。
“哎，蒋宜，去哪啊？”说话的是他的邻居。
“回家。”蒋宜简单回了一句就推着行李箱走了。
冬至已过，刚有点回暖的天气又降了温。回到岳城的第一晚，下了一场雨，夹杂着独属冬天的寒。
蒋宜半张脸都在围巾里，撑着伞，在人山人海的南站，一个人走向归途。
还要一个月就到新年，街边的树上面挂了很多装饰品，一到晚上，这些装饰品就会发出各种颜色的光亮。
那是蒋宜喜欢的。
雨水顺着扇面滴落，把没被雨伞覆盖的衣料洇染出了一片黑，偶尔零星几点掉落在地，碎成万点飞溅出去，如蒋宜此刻纷飞的思绪。
脖子突然被勾住，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蒋宜！”
“能不能轻点，”蒋宜被吼得皱了下眉，吐槽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聒噪。”
李脊一下乐了，说：“没想到我会来吧，惊不惊喜。”
蒋宜没说话，他觉得可能是惊吓。
“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李脊问：“交没交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蒋宜看了他一眼。
“你看你，怎么出去一次，还开不起玩笑了，”李脊啧啧两声，“话也变少了。”
蒋宜对这句话不置可否，连公司的人对他的评价就是沉默。
蒋宜突然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话题转变太快，李脊愣了愣：“那敢情好啊，又能一起打水漂了。”
蒋宜目光偶尔看向窗外，看着转瞬即逝却又熟悉的街道，蒋宜绷着的脸上终于轻松下来。
他闭了闭眼，靠着车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爷爷坟头的草长得有点多，蒋宜很有耐心的拔出来。
“我经常回来看爷爷，”李脊站在旁边看他，“替你，也替我。”
蒋宜看了看他，走过去抱住他。
“哎，”李脊吓了一跳：“这就感动了？”
蒋宜抱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哭了没啊？”李脊问。
“没呢。”蒋宜说。
“哦，那你哭一个吧，”李脊说，“不然显得你没良心。”
“滚啊。”蒋宜笑了起来，一把推开他。
很多时候人活着，就会纠结以前做过的事情。
“爷爷，回来了。”蒋宜坐在地上，摸着墓碑。
蒋宜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记忆。看向远处，山峦起伏，风吹过河边枯萎的蒹葭，又把围巾吹起一个矜持的弧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