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来,这是蒋宜回家过的第一个年,到处都是孩子嬉闹的声音,伴随着烟花炸开的响亮。老房子的修缮也收了尾,屋檐下的风铃换了个样式,风吹过,尾巴下面挂的羽毛在空中划出几道弧度。
蒋宜风衣大敞的去往河边,水面已经结冰。旁边枯萎的蒹葭上面挂了一层白霜。蒋宜捡了块扁平的石头,手腕用力把石头扔了出去,冰被石头敲得支离破碎。
村子这些年走了许多像蒋宜这样的孩子,过年才回来,时不时几辆车从桥上开过去,把上面的石头碾得吱吱响。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有时很凑巧,能在千万人眼里第一眼看见彼此。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是猝不及防的。这一刻蒋宜体会到了血液倒流的感觉,心跳也是可以在一瞬间变快的,每一下都强烈。
远处桥上的温南试图把脸埋进围巾里,但都是徒劳。
“好久不见。”蒋宜走过去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抖。
温南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五年足够把一个人棱角磨平,甚至情绪也包揽,在这之前,他们相识、相熟、相知、相恋、分离,他们的重逢没有热泪盈眶,没有喜极而泣,而是平静又沉默,带着点尴尬和陌生的疏离。
“聊聊吧。”蒋宜说。
温南紧张得手指都快掐进肉里,他听见自己说:“好。”
“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以前。”蒋宜问。
蒋宜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没有铺垫,直入主题。
“不能。”
“对不起。”温南说完这句早就拟好的台词,没有给蒋宜继续问的机会,转身离开。
蒋宜的潜意识驱使他,让他追出去。脚却如铅坠般重,喉咙也被堵住,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温南走得很快,像是怕他追上来,他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他看了看天,是要下雨的征兆。确诊心脏病那天,天和今天一样暗。
换作以前他不是个认命的性子,看到病历那一刻,万念俱灰,不认也得认了。
这个年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这期间两人再没见过。
大年初八,所有打工人都踩着新年的尾巴离乡,蒋宜去留守儿童福利院当义工。恰逢雨天,车站挤得没法落脚。
蒋宜撑着伞,找到辆差几个人的车。
一进去就看见正襟危坐的温南,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就有点怪,谁都没有先开口。
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个人,蒋宜给他们让位不得不和温南挤着。
温南往里面挪了挪,蒋宜跟着挪了挪,直到两人几乎黏在一起。
温南看了看他左边,还有一个拳头大的缝隙。
他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的。
两人就这么挨了一路,车开始减速,温南看着车外,终于松了一口气。
停稳后他立马开了门下车,去后备箱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看见蒋宜站在身后。
温南站着没动。
“让让,”蒋宜指了指他身后打开的后备箱,说,“你挡着我了。”
“……哦。”温南反应过来,往旁边让了让。蒋宜经过他身边时,他听到了很轻的一声笑。
温南开始往前走,他走一步,蒋宜就跟着走一步。背后有人跟着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到最后温南感觉自己都有点神经衰弱了。
“你能……别跟着我吗?”温南转身问他。
蒋宜勾了下嘴角:“谁跟着你?”
温南看了看他,说不出话了。
两人又继续同行了一段路,到一个十字路口,蒋宜才和他分开。
温南松了口气。这是温南今天的第二次松一口气。
福利院不大,进去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棵大树,旁边是一条走廊,上面缠满了金银花藤。
院长姓方,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听说有人要来,早起收拾了几间宿舍,又把院子打扫了。
“要谢谢你们了。”方院长说,“我们这种偏僻的福利院还能有人惦记。”方院长抹了下眼睛。
“应该的。”温南不太擅长应对这种事。
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温南还没回头,就看见蒋宜拎着一大堆东西和他并肩站在门口。
“您就是院长吧,”蒋宜说,“我是这次的义工之一,这是给孩子们的玩具还是一些零食。”蒋宜举了举手里的东西。
方院长很惊喜,双手合十:“谢谢!孩子们会很开心的。”
蒋宜点了点头,偏头看了温南一眼,温南也在看着他。
“哎,我可没跟着你,”蒋宜立马说,“我本来就要来这里。”
方院长笑了两声,带着他们进去了。
整理完的院子干净整洁,温南觉得院子漂亮,找了个角落画画,蒋宜在旁边给小孩分零食。
义工的工作一般不会很忙,平时没事温南就会在金银花藤下画画,孩子们在旁边嬉闹。
这两天天气放晴,还出现过火烧云,云是落日的面纱,落日赠予云一片繁华。画布是相框,画笔是快门,这一刻将永恒。
温南写完那句话,在右下角画上狗尾巴署名。
“别画了,下来看电影。”蒋宜去敲他房间的门。
蒋宜在院里搭了个简易的电影棚,孩子们摆好了小板凳在里面正看得津津有味。
风扇把电影棚的围帐吹得起起落落。
蒋宜双手抱胸,靠在电影棚的门口偏头往里面看。
温南走过去看了一眼内容,发现是英文版的《疯狂动物城》。
温南愣了愣,心说小孩子都能看懂英文了吗?
白天太纠结这个问题,晚上就做了个全是英文的梦,早上起来头昏脑胀。在福利院感觉时间被放慢了,温南看了手机才知道今天是元宵。
下午李脊提了很多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福利院,阵仗闹得很大。
刚好蒋宜和院长逛完街回来,买了些吃的和装饰品,李脊就帮着院长他们把院子好好弄了一番,打算晚上举行元宵晚会。
彩串的灯散到蒋宜脸上,侧脸轮廓被清楚的勾勒出来,不说话时很安静。
这一幕似乎与五年前那个夏天重合,温南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上,兜兜转转、走走停停,还是回到原来。他们还是他们,内心的改变却是无法避免的。
离开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畅谈。离开后温南在很多个发呆的夜晚给自己打上哑巴的标签,后悔占据了他整个四季,但如果让他重回到那个夏天,面对笑弯了眼睛的蒋宜,他依旧开不了口。
正想着,一群孩子突然放声尖叫起来,合伙围成一个大圈,将他、蒋宜和李脊围在最中间,
歌声和人群混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谁最先开始牵上对方的手,拉着对方加入。
歌放了很久,灯也亮了很久,在这之后,是所有人对热闹消逝的戒断。
院长带着孩子们收拾他们自己的东西,蒋宜和李脊在整理彩串,没有人看向他这边,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就好像彼此从未有过交集。
蒋宜就像一处繁华,有人身处,有人路过。
所有的道具都已经收拾完,蒋宜去水房洗漱,撞见温南在里面,貌似在吃什么东西。
“干嘛呢?”蒋宜说,“偷吃啊?”
温南错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蒋宜来到他身后:“你……”
蒋宜没有看他的表情,看见了他手里的药瓶,刚堆起来的笑一下就退去了。
他走过去想拿他手上的药,被温南躲开了。
“别这样……”温南说。
“我别怎样?”蒋宜感觉自己应该是生气了,他说,“好没良心,一声不吭走了,回来防我和防贼一样。”
温南懊恼地抿了抿唇,脸上有种干坏事被发现的心虚和羞愧,青一阵红一阵,比唱脸谱还有意思。
“还要继续躲吗?”蒋宜问。
“我没有……”声音低得听不见,脸上是从没有过的矛盾和茫然。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蒋宜逼问他,
“蒋宜,有些事……我说不清。”温南看到蒋宜眼里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和一丝期待?他咬了咬牙说:“蒋宜,我们回不去了。”
“而且,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我不管,既然回不去,那就重新开始,”蒋宜说,“从你告诉我真相开始。”
说不震惊是假的,更多的是感动。
他以为自己再见蒋宜,对方会非常生气,质问他当初为何不告而别。现在躲着别人被对方直接明牌。
温南看着他,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最后妥协,在蒋宜的目光下解开衣服,胸腔的正中间赫然出现一道伤疤。
蒋宜学医的,一眼就能看出,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新疤。
温南离开后,蒋宜睡不着的夜晚都在思考问题,设想过很多种温南必须要不辞而别离开的可能。
纵使这个真相是自己众多设想中的一个,看到时心还是抽了一下。
抽疼的。
蒋宜皱着眉头,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胸口,温南看着他,连带着心口的伤疤都是疼的:“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我不敢告诉你。”
“所以你换了手机,注销了所有社交账号。”
这本该是一句问句,听起来像是陈述罪状。而且这一幕太过戏剧化,温南认为蒋宜未必会信。
蒋宜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生气,但他只是走近几步一把抱住了他,轻声问:“好了吗?”
温南愣了愣,他一直都很想有个人把他拥入怀里、收紧胳膊、紧紧贴着的抱住他。
“下雨天会有点不舒服,其他时候候还好。”
什么时候结束拥抱的温南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维持拥抱,感受对方的心跳聊了很久,小到一些琐碎杂事。
李脊来的时候阵仗很大,离开阵仗也很大,温南几乎是被吵醒的。
以为时间还很早,出去一看发现只有自己睡到现在。
蒋宜在院子弄鱼,昨天刚拿回来几个孩子就来逗,早上起来已经快翻面了。
他看见温南来了便问:“鱼怎么做好吃?”
语气很平常,经过昨晚的事情,温南以为最多会熟稔亲昵一点,但现在听来蒋宜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温南摸了摸下巴,走起了神。
难道是在怪他告诉得太晚?温南看了看蒋宜,在心里给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
他说:“西湖醋鱼?”
蒋宜看了看他:“你刚刚走神就是在想这个?别了吧,我可不会弄。”
“我开玩笑的。”温南说。
一句话把温南的结论全部推翻,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
*
三个月的义工结束,回家是两人一起的,好像没有了之前的熟稔,一路无言。
汽车经过村口,蒋宜目光落在几只狗身上,其中有一只黄的,像极了西瓜。
“蒋宜,我们养只狗吧。”温南收回视线,转头对着蒋宜说。
许久蒋宜才说:“好。”
说完蒋宜又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蒋宜的前半段人生很简单,爷爷和一条狗。第一次去外面身边只有一条狗,第一次哭也是因为一条狗。
“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天幕低垂,夜晚的开始往往是要日落洒过之后,蒋宜被车窗照进来的余晖包裹,他看向温南时目光都柔和了下来。
温南睫毛颤了颤,没有要转头看他的意思。他不敢,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心脏狂跳不止的感觉,自己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两只手凑在一起无意识的摩挲着,他能感觉到不远处蒋宜炽热的目光,烧得他想背过身去。
“我是个很麻烦的人,”短暂的沉默后温南开口,“我敏感焦虑疑心病,我可能每天都会发脾气,让你天天哄我,时间久了你就会烦,你会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车厢再次出现沉默,温南的手自己被自己握得泛白,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的不堪当成罪状来述说,想让蒋宜不要试图停下来等他。
这种情绪温南比谁都懂,那种推开自己的感觉,像荆棘刺在身上,时间久了就麻木了。
蒋宜舔了舔嘴唇,又看了会儿窗外,这才把视线给到温南。他没有立刻回应温南的“罪状说”,他冷静看着对方,那睫毛下是无法掩饰的慌乱,手比之前更加频繁、力度更大的绞紧,在蒋宜看来,那是对他无声的邀请。
“温南,看着我。”蒋宜很少这样叫他,温南下意识看过去,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在一起,温南又想逃开。
蒋宜眼疾手快拉回来,温南的手现在已经红了,他轻轻握了一下:“你刚刚说了那么多你的罪状,是想让我走开……还是你在害怕?”
温南狠狠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心口的疤撕裂般疼起来。
怕,当然是怕,他怕蒋宜觉得他是个麻烦,怕他哪天像当初的他那样离开。
这幅场景,温南很多次在脑海里排练过,预想过很多蒋宜知道自己是个这样的人会表现出来的负面情绪,如今是平静、深邃得像星空一样的温柔,那一小方天地里,他无措但发着光。
“我……”温南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闭了闭眼,带着迟疑和挣扎说:“害怕。”
“我怕你走,怕你失望,怕你觉得我是个亏本的股票。”
蒋宜捏了一下他的手心,温南反应过来自己被蒋宜牵着,想收回来时听到对方说:“别躲。”
温南就真的没动作了,但始终不敢看他。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最想见的人,看到的第一反应却想逃。
“我也是固执的,我很笨拙,不会哄人,”蒋宜牵着他,声音轻轻的,“以后的时间,我会试着不固执、不笨拙、会哄你、不会离开。”
温南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人投了一颗石头,激荡起层层涟漪,最后渐渐沉了底。心跳也似在呼应,在耳边轰鸣,震耳欲聋,所有的话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