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朝夕相处,在这小破屋中待了数月。虽然日子过的拮据,但在小乔的照料下,梵心的病也好了七七八八。
病号之后,梵心寻思既已决定收徒,那么自然要出去广纳人才。
小破屋里光线昏暗,这段日子,他又很少出得门去,现下刚一踱出漆黑小屋,青光白日格外刺眼。他眯起眼睛,抬袖遮挡,只觉得这阳光甚是扎眼,焚身烧心那般叫人徒生烦躁。他不喜日光,尽量走在阴影里。
去到集市上,只见时不时就有人盯着他看,继而不知为何,对他指指点点,低声窃笑?他便犹如那惊弓之鸟,立时想起那日村民对他的污蔑非议,加之又接连数月未曾与小乔之外的人接触,当下碰到这种类似的情形,不问缘由,只道自己又被世人厌恶了。
他又是伤心,又是烦怒,一路遮住脸面,大步流星地穿梭在街道上,期间碰到了什么人,对方骂骂咧咧,他既不道歉,也不还口,只是旁若无人那般奔到了一家客栈,甩手丢给掌柜的几两银子。
小乔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见到那白花花的银两,甚感惊讶。他们这段日子一直靠着卖柴为生,有了上顿没下顿,过得可是磕碜,却哪里这么有钱了?追过去问道:“师父,咱们哪来的银子?”
梵心拧了眉头,偏过脸去,含糊道:“我自带的……”
小乔见他说话这样没底气,便知有猫腻,正感疑惑,恰在此时,外头大街上谁喊了一句:“我的钱袋呢!?谁偷了我的钱!抓小偷,抓小偷啊!”
她心头一沉,立时猜到什么,刚要责问,却听一声叹息,只见梵心已随店小二上了二楼客房,好似身后有什么鬼怪追他,逃也似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不是心虚却是什么?
小乔疾步追上去,小声问道:“师父,你……你为什么那样做?”顾及师父颜面,店小二又在附近,是以“偷窃”二字并未直言。
梵心回想起这偷窃的行径,也是又惊讶,又自我厌恶,本不想多说,然而见小乔巴巴望他,等他回应,若他沉默,倒好似是他默认犯错了。而他,是不会向那些人低头的。于是自知理亏,却也硬着脸皮,低声咕哝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笑话我,叫我不快,我从他身上讨点东西又怎么了?各自扯平,两不相欠。”
小乔:“可是师父……”
梵心厉声打断:“不要再多说!”
小乔吓了一跳,“……”
梵心进了客房,终于摆脱了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笑,如释重负一般,刚要坐下喘口气、喝口茶,然而,余光一凛,再也忍不住积攒了一路的恶气,一把拽住那弯腰离开的店小二,道:“站住!”
店小二见他满面怒容,吓得哆哆嗦嗦,道:“怎,怎么了大老爷?饶饶饶饶饶饶饶命啊!”
梵心自认一直被称为“大师”,再不济,那也当得起一句“师父”,怎地用“大老爷”这种油乎乎的俗名来称呼他?他心中敏感多疑,只道是这店小二对他轻言侮辱,不满道:“你们方才干么一直偷看我?你们不光偷看我,看完了还偷笑!怎么,我哪里又丢人现眼了?”原来是那店小二方才斜睨他一眼,继而也像街上路人一样,偷偷笑了。
店小二:“大大大大老爷——”
梵心呵斥道:“不准叫我大老爷!”
店小二:“大大大大人……?”
梵心脸色铁青道:“你竟还不改口,想要找打是不是!”
店小二死活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小人一定照做,一定照做!”
梵心一句“叫我大师”噎在喉中,不知为何,总也说不出口,憋闷得脸色通红。
这时,小乔及时出来打了圆场,道:“师父,这只是一个小杂役,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梵心:“那他为何……为何笑?”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小乔也早就注意到这一路过来的怪相,现下有外人在场,又知梵心的自尊心极重,不好明言,只得踮起了脚,附在梵心耳边说了什么。
闻言,梵心一愣。
便趁这空档,小乔急忙扶了那店小二起来,踱出门去,诚心道:“抱歉,我们不是有意的。”
店小二仍是惊魂未定,道:“没没没事……”咽了口唾沫,静了一静,才小声道,“那……那先生,是你丈夫?”
不怪店小二这么问。梵心虽是三十多岁,然而寿命本长,容貌比之同龄人要年轻许多,看起来好似二十出头,与小乔凑一对可谓郎才女貌。
小乔立刻摇头,脸色红润含羞,显然对“丈夫”一说并不厌烦,只是恭敬万分,道:“当然不是啦!他……他是我师父。”
店小二心热口快,想起方才梵心的凶煞模样,道:“那你,你怎么拜了这样的人为师?”隔着门窗,往客房里张望几眼,确信没动静,将小乔拉到几步之外,低声道:“我见那人阴晴不定,不是个善茬……你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前途,最好快快逃了算啦!”
闻言,小乔脸色沉重。
经过数月的相处后,她已对梵心的脾气摸了一个十之**,也知他先前受了刺激,心中有症结未解,性子喜怒无常,猜忌多疑,实不好相处。然而,谈及是否离开,她却是极为坚定,道:“我不会离开师父的!”
店小二纳闷:“为啥?你怎地想不开?”
说到这里,忽听门内传出声音,道:“小乔,你怎么还不进来?”
小乔忙道:“我师父喊我了,不说啦!”匆匆奔回了屋内。
此时,梵心正对着铜镜发呆。晕黄的镜面中,映着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毛躁的陌生脸孔。他指着那镜中脸面,道:“这人丑陋,却是谁?”
小乔轻声道:“是……哎,是师父啊……”
梵心似是不敢置信,道:“是我?”捂了捂脸面,半晌,再抬头,盯着镜中的自己,嘻嘻一笑,轻声道:“是我……”
小乔已习惯了梵心这反复无常的样子,并未奇怪他的话,反而蹲了下来,仰望着他,温声安慰道,“师父两个月未剃发,头发便长出来了一些。这也不怪谁,前些日子,咱们在小屋中度日,条件简陋,师父又生了病,所以没有来得及打理仪容。方才那些人并非故意笑话师父,而是……请恕弟子直言,若是换了一个人,也如师父这般头发又短又毛躁,也是会笑的。那笑并无恶意的。笑一笑,转眼就忘记了。”
当下的男子,除了和尚是秃头之外,一律喜留长发,最短也要五寸来长,却没见过哪个男子的头发只有两寸约长。这在外人看来,实属古怪又好笑。
梵心脸上的怒气消了一些,只不过仍是吹胡子瞪眼,道:“是么?可若我碰到了相同的情况,我却是不会笑的!我要么会假装没看见,要么会委婉提醒对方。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笑话他人的!”
小乔不欲惹他生气,转而道:“师父说的是……弟子这就去掌柜的那里借一借刀子,为师父剃须理发!”匆匆奔出,匆匆回来,准备了热水和毛巾,小心仔细地为梵心剃了胡须,很快,一张面容便干净清俊了许多。
接下来待要剃发,她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小乔疑惑不解:“师父有何吩咐?”说着,抬头望去,却见梵心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如炬。这一刻,她的心没来由的跳快了起来,僵立不动。
半晌,听梵心道:“那店小二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离开我?”
小乔:“小乔是师父的弟子,怎能离开师父?”
梵心:“只是这个原因么?”
小乔不明白梵心突然问这个问题是何意,又想到梵心性情诡变,令人捉摸不定,生怕他赶自己离开,鼻尖一酸,扑通跪下,道:“师父别赶我走!弟子哪里做的不好吗?”
梵心叹了口气,消沉道:“我不赶你走……只是你跟着我,也讨不了什么好。”
小乔:“师父说哪里的话?弟子跟着师父,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师父忘记了吗?咱们不是要广纳弟子,度化世人吗?”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梵心。他顿时觉得黑暗的人生中有了一点希望,松开了小乔的手,道:“你说的是。咱们还有一番丰功伟业要做。”
小乔见他心情稍好,暗暗松了口气,拿了剪刀,待要继续给他剃发,然而,手腕却再次被握住,听梵心道:“等等。”
只见他盯着那剪刀,凝思了半晌,忽然夹手将剪刀取走。
小乔疑惑不解:“师父要自己剪发吗?”
却听梵心道:“不……”
他将剪子随手一丢,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留发的模样,过了良久,忽道:“我不剃发了。”
小乔大吃一惊,须知,剃发可是出家人必做的仪式,道:“不,不剃发啦?这是为什么?”
近乎是赌气那般,梵心道:“师父叫我还俗入世,我哪敢违抗师命?哼,我这就还俗给他看看!不仅如此,我也要让他看看,在度化修行的这条道上,我定会做出一番丰功伟绩的!”说罢,似是等不及了,一心想要立刻证明些什么,骤然起身,风风火火地往门外走,嘀咕道:“我们这就去寻找可塑之才……”临到门口,却又忽然停住,面色凝重阴郁,似有心事令他愁闷。
小乔紧随他身后,险些一头撞上他,也立刻刹住步伐,不明白师父要做什么?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敢立在原地,静待吩咐。
过得片刻,终于,梵心动了一动,却是轻轻叹一口气,返回去重新坐下了,低头不语,似是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小乔小心翼翼道:“……师父?”
过得半晌,梵心才终于说了句话,唤道:“小乔你过来。”
小乔立刻迎上去,“弟子在!”
梵心给她几两碎银,吩咐道:“你去给我置办一件大袍子,还有……”手指在桌上快速敲打着,一下,一下,又一下……须臾,不禁偏头,避过了小乔的目光,低声道:“袍子上要带兜帽的……”
小乔反应了一会,这才明白,原来,师父仍是怕人们笑话他的头发,应道:“好!弟子这就去!”一刻不敢耽误,立时奔了出去。
然而,过得片刻,门“砰!”的一声又被撞开,一抹倩影再度飘进来。小乔拿了量尺,来到梵心面前,道:“我忘记量一量师父的衣服尺寸啦!我方才借了客栈的量尺。请师父伸展双臂,弟子为师父量一下。”
待梵心配合抬臂,她手法轻盈,量尺在他的臂弯、双肩、肋下等处自如地来回穿梭。她正自双臂环他胸膛,测量胸围,忽听头顶男人沉声道:“你被那李家公子退婚,是他没有福气。”
小乔鲜少听他夸奖自己,这时一听,双颊浮上两团红晕,心跳扑通。
又听他道:“哪一天你想离开了,自行离开,不必跟我说……”
小乔忙道:“师父又在说笑了。弟子是不会离开师父的。”
梵心挑眉道:“是么……?人生多变,世事无常。我也没想过自己会离开师父,现在不照样离开了么?”他言语之间,竟是有几分惆怅。在小乔面前,不知为什么,他一如这般,鲜少隐藏心事。
小乔道:“师父你说人生多变,也许……也许有朝一日,你又再次回到了师祖身边呢。许多事情,盖棺才能定论。我管不着别人,我只能管得住我自己。我誓死追随师父,盖棺亦是如此。”说完,没有听到梵心响应,便继续执尺量体。
过了片刻,才听他呢喃:“若是这世间的人都如你这般就好了,无论我做什么,永不会笑我怪我弃我……如若不然,这世间只有我跟你两个人,倒也很好……”声音轻柔极矣,好似怕惊醒了黄粱一梦。
小乔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难?我与师父去那世外桃源隐居不就好了吗?”
梵心:“何处有世外桃源?”
小乔:“若心中有桃源,那么处处都是桃源。”
梵心:“若没有呢?”
小乔:“那么……便是人间啦!”
梵心却嗤之以鼻,道:“为什么不是地狱?”
小乔一言难尽,挠挠眉尖,道:“这个……”
当初,在梵心昏迷的时候,是小乔救了他;后来,在他迷茫之际,小乔又为他指明了一条度化之路;再后来,小乔照顾了他数月,帮他把病养好。经过这前后数月的相处,小乔对于梵心而言,早已不再是陌路人,而是徒弟,是恩人,是朋友,更是……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密接触过的女人。
梵心对于小乔而言,更是她离开父母后,独闯世界之际,此生唯一的依靠。
两人之间的关系,看似师徒,然而实际上,却并非那样浅薄,而是深厚复杂许多。
因而,梵心见她面露失望,有些后悔方才说那句话了,又怕这少女越发失望,失望到离他而去,心念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说得也不错。”
小乔:“什么?”
梵心:“处处有桃源:你若是永远追随我,那么所到之处,都是桃源。”
这便是说: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桃源,否则,尽是地狱。
他说这话,既有挽留之意,又颇是讨女孩喜欢,往往都是一些风流多情的公子哥会说的,却不曾想,他素来秉持色戒,从未谈情说爱;即便是与人吵架,也嘴笨到结结巴巴,这当下,却无师自通一般说了这番甜言蜜语。事后反应过来,他既感惊讶,又感羞涩,忽然嘴笨到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小乔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免听得脸红耳热,羞得也不知说什么。
一时间,屋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荡漾不定,一如心跳。
越是安静,越是紧张。小乔手忙脚乱地量尺寸,却因为离他太近,感受到他身上炽热的男子气息,一时头昏脑热,手指亦是微微发抖。待到好不容易量完,半句话也说不出,立刻掉头跑了出去。
趁着买衣服的间隙,两人都兀自冷静,待到小乔回来,均已平复了旖旎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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