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立了宗派以后，梵心便成日潜心研究族规。
这日，他在书房拟立正式的族规。一张书桌上，铺满了宣纸。宣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尽是一条条五花八门的族规，包括几点作息、起香、早课晚课、打坐、过堂，出坡、饭食等等等等。每项活动都规定了严格的时间和内容要求，直给小乔看得眼睛发花，愁容满面，道：“师父，规矩……会不会太多了……”
梵心：“不多，不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些规矩能帮弟子们戒掉俗气，更好地领悟修行之道。”
释空在一旁研墨，脸上堆笑，连连附和：“对对对！师父说得对！咱们坏毛病忒多，就得用规矩管教管教。”
小乔却拧了秀眉，对这番奉承话感到不满，心想：“师父在这里草拟族规，每当我质疑师父，提出点什么不一样的建议时，这小子总会附和师父，嘴甜得很，好一副溜须拍马的样子。”冷哼道：“是吗？那到时被这么多规矩管教的时候，你可别叫苦！你可要成为本族的修行模范！”说起话来，疾言厉色，丝毫不掩饰对释空的厌恶。
释空却也不生气，反而点头哈腰，亦是连连附和：“师姐说得是，说得是！”
他这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正中了梵心的心坎。在这个关键时期，快快实现大业才是头等大事，自然是弟子越听话越好，当即赞赏道：“弟子当如释空这样，戒除那些躁动之气，学会耐心一些，届时别说这些规矩，就算是规矩多到顶破了天，弟子们也会平静受之。否则，一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便不耐烦发脾气，仿若一匹未曾驯化的野马，那可如何使得？这些规矩就是帮助弟子们学会‘静’的第一步。”
他自从当了师父，在弟子面前说话总是拿腔拿调，大小道理一套一套，做出一副深沉老成的大师模样来。只不过，外在模样做得再到位，心中真正的修行却并未达到如同老祖那般的境界，因之话中总有漏洞，譬如什么“驯化”。
老祖提倡摆脱世俗的枷锁，实现灵魂的自由永生。他却提倡通过“驯化”来达到静心的目的，只怕此“静心”，实际上只是“服从”罢了。奈何他毫无察觉，一心想要速成，快快实现自己那度化大业的愿望。
规矩订立完毕以后，梵心召集所有弟子到大堂前，亲自当场宣读。奈何规矩多如牛毛，念了许久，直把有些弟子念到瞌睡连连。
正当某一弟子的眼皮分分合合之际，忽然，眼缝中出现了一抹人影，身披黑色金卍纹袈裟，心道：“怎地这般眼熟？”
该弟子反应了半晌，陡然一个激灵，睁眼一看，果然，正对上梵心一张阴沉沉的脸，听他道：“按照规矩，你当领罚，抄写《金刚经》十遍。”不待该弟子辩解，紧接着一转身，直勾勾看着其他几个打瞌睡的弟子，精准道：“还有你，你，你……你们，待到规矩宣读完毕后，全都去认罚，明天一早便交给我。”语气严肃，不容反驳。
被罚的弟子顿时哀叫连连。须知，十遍《金刚经》近五万字，一刻不歇地抄写完毕也要天亮了。接下来，不待休息半刻，拖着疲惫的身躯，还要进行一整天密密匝匝的活动，且不能犯错，否则惩罚即刻来到。
一弟子小声质疑道：“会不会太严格了……”声音细得仿若蚊子哼哼，本意是想掩藏在人群中，小小提一下意见，至少也可以吐槽一番。却哪知，梵心的听力极好，立时发现了方才说话之人，身影一飘，眨眼间便已来到那人面前。
他一双眼睛乌沉沉，凝视对方，道：“你们不满规矩，便是态度上松散。松散懒惰之人，还能做成什么大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此前一番付出，得到的却是污蔑、欺骗，以及否定，登时焦虑不安，又甚感气恼，再开口，阴郁之气浓重许多，道：“若我放低要求，你们只会得寸进尺，最后终成一盘散沙！”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所言有理，来回踱了几步，嘀咕道：“对了，对了……这些规矩不能破，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度化大业将会功亏一篑。我做的就是对的……”
他再转眼一看，却见弟子们无一人欢喜，尽是为这些规矩发愁的模样，登时心中警铃大作，道：“不够，不够！这些弟子忒也差劲，我还需要再加几条规矩才能放心！”当下执了毛笔，又速速添了几条，尽是些惩罚条例。如此，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而弟子们见他面容沉郁，好似对“反驳”的忍耐已到了尽头，又见惩罚条例又多又狠，念及梵心的师恩，不敢再反驳了，只能照做。
梵心将全部的希望寄托给了度化大业。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以身作则，每天睡得最晚，起得最早，亲自传道授业。那门规上规定的任何事务，他这个师父必要领头做一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导、纠正每一位弟子。无疑，他的劳动量比弟子们大出许多，却不见他有任何疲态，反倒精神奕奕，一心扑在度化大业上。
起初，弟子们适应不了这样高密度的活动，频频受到惩罚。后来，弟子们看到师父尽职尽责，干得活最多，却不发半句牢骚，这样一种不知疲倦的“敬业”状态，显是感化了众弟子。于是渐渐的，弟子们终于适应了那规矩，行为举止也都活成了“规矩”。
小乔却隐隐觉得不对劲。现下这般形势，好似全族上下为了度化大业，都绷成了一根弦，紧张到不敢随意呼吸。师徒都绷在一根弦上，以至同频共振，一损俱损。
梵心自然十分满意，以为形势一片大好。数月之后，度化大业终于可以正式提上日程。所谓的度化大业，核心任务之一便是去世间寻找懂得感恩的好人，帮助他们，并招纳他们入门做弟子。一切都按照应有的轨道进行着，十分顺利。
大半年过去，冬去春来，大梵天族的弟子已经扩张到上百余人。
一日清晨，小乔惯例为梵心梳发。
梵心凝神望着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男子分明眉眼如画，丰神如玉，长发如墨。他却看了会儿，转眼不再看，失落问道：“我是不是很丑陋？”
小乔：“怎会丑？师父是弟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啦！”
梵心这才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半晌，又问：“那你觉得我的模样变了么？”
小乔：“没变。”
梵心：“没变么？”眉尾低垂，似是有几分失望。
小乔鉴貌辨色，立刻道：“变啦，变啦！”
梵心：“若你只看到我现在的模样，能认出我来么？”
小乔本想说“能认出”，然而一想此前的对话，心知定是师父心魔作祟胡思乱想，遂临时改了口，道：“认不太出……”
果然，一听这话，梵心压下去的眉毛又缓缓抬了上去。
铜镜中，白指勾着黑发，任由那三千青丝缠绕在指间，仿若游鱼戏水，流连忘返。
小乔微微一笑，道：“弟子希望给师父梳一辈子的头发。”
梵心：“有何不可？只要你愿意在我身边一辈子。”
他对待众弟子时，往往颇具威严；唯独面对小乔时，却表现得如同寻常男子无异，甚至，称之为温柔也不为过。
小乔一时听得失神，叫那发梢搔刮手心，心中一痒，立时低头，掩住了绯然桃面。
这时，蓦的一阵清风穿窗而入，携来一丝清甜花香，乌黑发丝上点落了几瓣粉红。小乔将那桃花瓣一一摘下，往外一望，道：“最近桃花盛开，师父，咱们去外边赏花吧！”
这却是好极了。二人踱出门外，再走一段路，便见十里桃源，层林尽染，打远一看，好似一团团一簇簇的粉色云朵。再往西行一段路，便可见一片田地，种满了红的瓜果、绿的蔬菜，硕果累累，一片生机。
小乔道：“师父你看，这桃花都盛开了！”
梵心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鲜甜花香滋润心底，忽想起某诗哲的一句诗，畅意道：“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这是个好兆头。有朝一日，我族弟子也可桃李满园，度化大业一旦实现，届时天下大同，人人都心怀善念，处处皆是桃源！”说这话时，当真是神采飞扬，显是对实现度化大业抱有很大的信心，对目前的进展更是满意。
忽然扫来一阵狂风，盛大的桃花雨扑面而来，飒飒而落，直叫他心花怒放，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乔也同他一起大笑，喝了满肚的桃香春风。
直至笑得累了，桃雨止歇，二人躺在遍满桃瓣的土地上，呼呼大喘。
过得片刻，小乔忽然坐起，道：“师父，弟子有一个好主意！”
梵心：“什么？”
小乔：“咱们族内的弟子越来越多，伙食却跟不上，弟子们都吃不饱，不如咱们把这些瓜果摘了，去集市上换钱，多买些米粮吃吃。”
这确是不假。最近在饭食结束之时，木桶中总是半粒米也不剩。有些弟子吃不饱，望着空饭碗发呆，好似望梅止渴。梵心自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只是此前没空处理，现下心情正好，欣然同意。
说干就干，二人起身，准备去采摘瓜果。
然而这时，忽有一人抢上前来，道：“师父，弟子也想去！弟子可以给师父师姐打下手，提篮子卖东西甚么的都行！”说话的，正是释空。
他此前听到师父的笑声，特意跑来，却眼见小乔与梵心正聊得畅快，不好上前打扰，便一直默默等在数丈之外。这下听他们要去集市，当下冲了过来，提出帮着同去干活。
梵心觉得这未尝不可，想起释空自从跟了他，一直抢干各种活儿，心中不禁夸赞这孩子踏实勤奋，刚要答应，却听旁边少女果断道：“不行！”
释空：“为什么不行？”
自是因为小乔不喜释空，自认为此人一肚子心眼，看似忠心不二，实则表里不一。何况，她想与师父单独在一起，若是外人插足其间，岂非煞了风景？直言道：“你叽叽喳喳，很是碍眼。”不待他反驳，立刻转头道：“师父，只咱们两人去吧，好不好？”
梵心哪里能道不好？只觉少女央求的声音酥软已极，惹人怜爱。
释空察言观色，道：“那弟子不去了……弟子给师父师姐把瓜果摘进篮子里！”
此言一出，梵心更觉释空这弟子识大体、懂分寸，不吝夸赞道：“好释空！”
释空：“都是师父教得好！”他动作灵便，很快便装了满满一筐。
二人待要出发，然而这一回，却是梵心脚下一顿，忽道：“等等。”
小乔：“怎么了？难道是瓜果不够么？”
梵心低声道：“不……太阳……太阳有些大。”脚下一折，竟是快步踱进屋里，四处翻找着什么。
小乔：“师父在找什么？”
梵心：“斗笠。”
平时一些物什都是由小乔帮着收拾，她自是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立刻将斗笠取来，然而梵心却道：“不是这个。要那个带黑纱的。”
小乔顿时明白，又立刻把黑纱斗笠取来，踮了脚尖，为他戴上，边道：“师父留了长发，样貌与以前大不一样……”
梵心却道：“差不太多。”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须知早上梳发的时候，梵心还因为小乔说“样貌没变”而感到失落，现下却是自己改口承认了。
小乔知他心中症结未解，多半是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用黑纱遮脸，不禁叹息一声，不再多说，将那黑纱放下。
梵心对着铜镜一照，果真看不见脸面了，这才放心去集市。
二人在街边摆了摊。若是以前，他也许会吆喝几声，甚至将瓜果便宜贱卖，免费送人都是很有可能的；可是现在？却是双手拢袖，昂首挺胸，不声不响地端坐一旁，好似蓬莱仙阁的云中白鹤，不染凡尘。黑纱遮面，更是平添神秘与矜傲。只得靠小乔一人赚吆喝，幸好瓜果鲜甜清脆，肥硕多汁，不难卖出。待到下午时分，瓜果全部卖光了。
小乔掂了掂袋里钱币，大概只有半袋，眉心一蹙，心道：“全族一百多人，要是想增添饭食，这些钱肯定不够……哎，还得另想办法。”低头收拾着空空的果篮。
过了一会，忽然听到有一男子问：“这蜜果儿怎么卖……卖的？”声音听起来嗡嗡哝哝，好似是喝醉了。
她心中纳闷：“这果篮都空了，这人怎么还问瓜果怎么卖？没有眼睛看么？”然而出于礼节，仍是回道：“公子，不好意思，瓜果卖完啦！”说着抬起了头，当看到来人模样时，猛地一怔。
只见那男子打了一个酒嗝，双眼迷离，调戏道：“哪儿卖完啦？那蜜果儿甜滋滋的，不还在这吗？”说着蹲了下来，伸手去摸小乔脸颊，然而毫厘之差，面前忽然扫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那男子疼得哎呦叫唤，受惊之下，醉意顿时消退了大半，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身披黑金袈裟，头顶黑纱斗笠，遮住了面容，不知是何人？而在这男子背后，躲着一个美丽少女。
他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方才自己似是酒色之欲作祟，忍不住调戏了这少女。
而这少女……？
他再细细一看，却是眼眶越瞪越大，半晌，酒意彻底一扫而空，从地上一跃弹起，指她道：“小乔？！”
小乔也是一言难尽，道：“李……李公子……”
不错，这男子正是此前退婚的李家公子。他此前在附近的花楼饮酒寻欢，不曾想，从花楼里出来以后，歪打正着，却碰到了前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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