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夜，风起，云涌，要变天了。
一层层的云雾被风催着，好似开战前万马奔腾，快速涌动在天边一线，将苍月晚星尽数遮盖住了，唯独大殿内亮着烛光，冷风一扫，烛火晃动，使一切的光影扭动如鬼魅，辨不清真实面貌。
在一片混乱、扭曲、疯魔的光影中，“噗通”一声，一个人影被重重一抛，摔落在地。众弟子吓得心跳一停，不约而同后退数步，留出大殿中央一大块空地。
而空地之中，那坠地之人在地上踽踽爬行。显然，他想逃出去，可周围挤了密密麻麻一圈人，根本没有出口，只得仰望着四周的人，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曾经，姑且说他是装成一条哈巴狗，而如今，却是真正的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了。
然而，当下泥菩萨过江，谁敢冒死搭救？最多只敢低着头，屏住呼吸，竭力把自己淡化成空气，暗中用余光留意着动静，心中哀叹：“这魔头现在杀人不眨眼，咱们都自求多福吧！”
失去了逃生的路，那人呆呆跪在地上，心乱如麻，恐惧到了极点，竟如同新生婴孩那般嚎啕大哭起来。然而有用么？半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与此同时，渐渐罩来一个高大的阴影，直至将他笼在绝望的黑暗中。
他猝然一怔，哭声戛然而止，而后，僵硬地、慢慢地扭动脖子，回转头去，只见梵心居高临下地站他面前，冷然睥睨着他，半晌，阖动了几下唇瓣，道：“释空……”
这一声呼唤，听来平静无波，半分没有愤怒的迹象，叫释空心生一丝希望，又哭又笑，迫切地哀求道：“师父，弟子不是有意的，求师父原谅弟子吧！求师父了！”说着用力磕头，不要命似的一下接一下，然而，却始终没有听到回应，于是成倍的恐惧又渐渐翻涌上来。
他心中实在不安，待要抬头观察一下师父的脸色，然而，头颅才稍稍抬起一点，后脑勺猛地一沉，重又被一脚按了下去，“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到地上，立时有一道血痕从额头上蜿蜒而下。
但听得头顶上方传来冷冰冰的三个字：“继续磕。”
释空哪敢不听？立时哐哐磕头，不过一会，几道血柱从额头上喷涌而下，铺盖了满脸，辨不清五官，但见一张脸血乎乎的，令人见之惊悚。
正当意识开始有些昏迷，忽听到：“好了，停下吧。”
他这才堪堪停住，却已是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中，一个纸团忽然滚落到了眼前。梵心道：“打开看看。”
释空哆嗦着手，将那纸团展开，只一眼，登时僵住。梵心冷道：“念出来。”
释空哪里敢念？垂死挣扎道：“师，师父……这与弟子无……”却没说完，头皮一紧，已被梵心抓着头发，被迫抬起头来。
只见梵心一张皮囊分明冰冷而平静，然而，释空却硬生生看到了那藏在皮囊之下的，极度狰狞、疯狂，且绝望的灵魂。
梵心呵呵低笑，道：“聋了么？我让你念出来。”不知何时，他已不再自称“为师”了。
释空被他抓着头发，脑袋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往下转动眼珠，看那纸上字迹，结舌道：“某道院，招，招收弟子，待遇好，包吃住，有意者，可……可前往……”念到一半便没了胆子，一把抱住梵心的腿，嚎啕大哭道：“弟子错了！弟子真的错啦！求师父饶命啊！！！”脸上鼻涕、鲜血、眼泪混成一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然而，饶命？梵心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飞，道：“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么？”
释空茫然一瞬。
“忘了？”梵心眼底冷意更甚，面上却哼笑一声，提醒道：“你说你若有半句假话，该当如何？”
释空一怔，反应过来后如遭雷击，整个人垮了。
梵心不紧不慢道：“记起来了么？”
释空呆呆摇头，狂烈的心跳含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一字半句。
梵心掩于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冷沉道：“当真不记得……？”沉默片刻，忽然嗤笑出声，再开口，语气温柔了许多，似乎无关痛痒，道：“不记得，没关系……我心怀慈悲，亲自帮你回忆一下。”说着，一步又一步，向释空走去。
只见那高大漆黑的人影投落在地，好似一头可怕的冷血怪物，要将那个瘫坐在地的逆徒吃掉……
释空掉头就逃，只是一时紧张，忘了站起来，仍是哆哆嗦嗦爬行着，身上的血滴落在地，拖行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蓦的，听闻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啧，真是顽强啊……”说话伊始，声音还远在一丈之外，话音落毕时，却似已近在咫尺。释空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回头，更快速地爬了起来，极度恐惧之下，忍不住“呜呜呜呜”的悲鸣着。
半晌，又闻得一句：“捕猎的游戏，要怎么玩才更有趣呢？”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嗒，嗒，嗒……”一步，一步，仿佛拍打着死亡狂欢曲的节奏……
释空怕到了极点，猩红眼眶瞪大欲裂，紧盯前方逃生的路，拼命快快往前爬去，喘息声和心跳声混成一团，响亮而急促，就要撕裂心肺。
然而，与他的歇斯底里不同的是，身后之人始终不紧不慢，玩味十足，道：“那就是，总要先给你希望，在你高兴得以为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释空一声痛呼，被一脚踹趴在地，“——就像这样。”轻贱地叹了四个字，梵心继续道：“再给你狠狠一击，叫你跌落充满绝望的谷底，永远，爬不起来……”
梵心蹲下身去，一把抓起释空的头发，道：“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吗？”释空崩溃地呜呜摇头。
梵心沉吟道：“你让我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一个骗子，就像你一样，瘫在地上，哭着喊着求我饶他性命。你猜那骗子的结局怎么样？”释空僵住，眼球震颤。
“我把他……”梵心凑到释空耳边，轻声道：“——杀了……”
释空再也受不了了，疯狂尖叫起来！
梵心却哀叹道：“我好后悔啊……”双手捂住了脸，隐隐传出啜泣声，半晌，缓缓把手拿开，神色迷茫，指腹抹了一下眼角，低头一看，果见指腹上团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他怔了一怔——他还以为，自己早已不会流泪了……
他失神了片刻。
“……”
半晌，猝然一声不屑嗤笑，他将那滴泪珠随意抹在了袈裟上，顺势将袈裟一把扯落，甩手丢在一旁的血泊中。
他继续道：“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站起身来，后退一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释空，又道：“我给你一个逃跑的机会。”
此时释空已有些神志不清，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仍是呆住。梵心笑了笑，踢了他一脚，催道：“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这下，释空才终于反应过来，不敢耽误，立时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然而，跑了几步后，一低头，却发现地面上始终有个黑影在阴魂不散地跟着他，可饶是如此，却也不敢停下脚步，甚至心力交瘁之下，七窍飙血也不敢停下脚步。
众人都被释空这强烈的求生欲惊得呆了，若是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就绝望等死了。
这些人却不知，这要短暂谈起释空小时候的一件往事了。
释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日，如往常一样，他与母亲上街卖面饼，天气炎热，他窝在摊车下面打盹，一觉醒来后，却发现母亲不见了。那时他人太小了，根本记不得回家的路。
于是小小一人，游荡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想起妈妈曾嘱咐的一句话：“别乱跑，不然被陌生人抓走吃掉！”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比他高、比他大的陌生人，果真好似怪兽一样，随时把他偷走吃掉。
他又惊又怕，哇哇大哭，哭到呕出胆汁，喊“妈妈”喊到嗓子冒烟、再也喊不出来。如此混乱无助地过了七八天。
一日，就在他蹲在一个角落，快要饿昏过去的时候，面前突然递来一张面饼。他眼睛一亮，只觉那面饼又白又大，与妈妈做的面饼像极了，登时喜上眉梢，喊道：“妈妈！”抬头望去，却在看到眼前人的时候，笑容一僵——那不是妈妈，只是一个面生的老乞丐。
这一刻，小孩眼里的光再也不见了。
那老乞丐道：“你妈不要你了。”这句话将残酷的现实直接摆在了小孩儿面前，丝毫不加掩饰，更无安慰。小孩子吓得呆住，鼻尖一红，眼中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
老乞丐又道：“哭有什么用？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人了。你就是哭死也没人帮你，只会叫人觉得你是鳖孙儿！孬种！”释空一哆嗦，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落下。
老乞丐冷冰冰道：“想死吗？”
释空心脏狂跳，颤颤摇头——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有圣人才不怕死吧，而他，只是个寻常孩童，又如何不怕死？当然是，非常怕的！
老乞丐把面饼递到他面前，道：“如果你想要活下去，面饼就是你的命，要么？”
“……”
释空呆呆望着那面饼，周围，仍是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行人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那张面饼。
与此同时，他已饿得头晕眼花，肚子咕噜叫个不停，胃腹一阵阵抽搐绞痛……
而那面饼，软白白，香喷喷，看起来是那样好吃……
他“咕咚”咽了口水。终于，小手紧紧抓住了那张面饼。再开口，稚嫩的声音中多了一份大人般的成熟，坚定，道：“要！”
——他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一如当初，他抓住梵心施舍给他的面饼一样。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疯狂地往前奔逃着，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要逃出大门了！
他几乎喜极而泣。
然而，蓦的，“咔嚓”一声裂响，他一下扑跌在地，低头一看，原来两根腿骨被梵心踹断了。不过，却又如何？他喊也不喊，转而用双臂撑着爬行。
这一幕，众人望在眼里，只觉得心酸沉悲，恨不得出声点醒他：傻呀！你越反抗，那个魔头越觉得有意思啊！你逃不掉的！
果然，释空双手刚触碰到门槛，眼前便堵来一双脚。他往左，那双脚便往左；他往右，那双脚也跟着往右，摆明了不让他逃出生门。
释空低下了头，全身颤栗。众人以为他在哭泣，却不料，半晌，释空猛地抬起头来，瞪着梵心，怒吼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会放了我的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啊！！！”
梵心道：“我说过吗？”凝神一想，“啊”的一声轻叹，点了点头，“我是说过，但我那只不过是，撒了一个谎而已，你又何必当真呢？”
释空一僵，“你……”
“我？”梵心哼笑道，“我只是跟你学的罢啦……说起来，你还是我的老师呢。”
得知求生无望，释空疯了一般捶打着梵心的腿。梵心不痛不痒，抬起一脚，落下，“咔嚓”，释空凄厉一声惨叫——梵心将他的一双臂骨也生生踩断了！
梵心蹲下来，掐住他下巴，道：“啊，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曾说，若你有半句假话，该当如何？”
释空四肢全废，又知已无逃生的希望，哀莫大于心死，索性啐出一口窝囊气，痛快骂道：“老子就是不说！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这个憋孙子孬种——”骂到这里，“咔”的一声，下颌骨也被梵心生生捏碎了。梵心轻笑道：“好了，现在世界可以清静了。”
释空疼得一阵痉挛，意识模糊中，感知到梵心拎着他的脖子，如同拎着一件废物垃圾，款步在地上拖行，直至殿台停下。
台下乌压压一众人，皆都屏息凝神，低头默哀。梵心命令道：“你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众人颤颤巍巍抬头，只见梵心掐着释空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说道：“你们知道这个孽障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吗？”大殿宽旷无比，他的声音暗含法力，响如洪钟，轻易穿透每个人的耳朵。
然而，众人哪里知道？梵心也不加追问，冷笑一声，道：“这个孽障说——”甩手一抛，释空被抛至空中！
直至释空被抛至最高点时，身体滞空一瞬，就在这时，梵心如一笔飞墨跃至上空，足尖落处，恰好轻轻踏在了释空的心口上。
众人低呼一声，纷纷抬头仰望他，只见那和尚悬立在空中，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周身围绕着一盏盏供奉的金丝莲灯，灼灼佛光洒落在他身上，禅意绵延，好一个阿弥陀佛的慈悲之态。
这一幕望在眼里，直教众人以为，那和尚誓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然而事实是？呵……
下一刻，冷风穿堂而入，烛火疯狂摇晃起来，佛光映在梵心的脸上，渐渐变得扭曲、狰狞、疯魔，忽明忽暗，亦正亦邪……
半晌，身前的佛光被狂风吹灭了，徒留背后的光影仍在肆虐招摇。
梵心逆着佛光而站，灰暗之中，渐渐抬起头来，但见他笑容不减，仍双手合十，然而细长眼角斜斜吊起，眉飞入鬓，瞳孔中一抹猩红血光横闪而过，如作立地成魔的妖邪之姿。
这时——
风停。
众人的呼吸也停了。
只见梵心踏在释空这具凡人之躯上，足下稍稍一用力，双双直坠而下，但听“砰！”的一声巨响，重重砸落在地，大理石地板应声裂开缝子。而释空，更是全身筋骨断裂，血花迸溅，仅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着。
然而，结束了吗？
梵心仍踩在释空的身上，双手合十，吟吟微笑。
半晌。
“喀拉……”
地板塌陷一尺。
“喀拉。”
地板塌陷两尺。
“喀拉！”
地板继续塌陷……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拉拉拉拉拉——！！！！！！”
地板塌塌塌塌塌塌塌——陷出一个深渊巨坑！
一阵巨响过后，世界归于平静。
众人忍不住奔到巨坑边缘，围成一圈，抻着脑袋往下看，只见那地狱一般的幽深坑底，站着一个诵经念佛的和尚。
那石坑漆黑、幽深，而巨大，将和尚衬得是那样薄弱、孤单，又渺小。
此时，空中的佛光洒下，落入坑底，恰将梵心罩在一团圣洁的光晕中。他忽而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微微一笑，温和道：“那句话是：小人若有半句假话——”
说着，他缓步走出那团光晕。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但见那团金灿灿的佛光之下，却是一片猩红的碎骨肉泥……
梵心道：“——不得好死！”
说完足尖一点，腾空跃出了深坑，冷峻不语，往大殿门外款步走去。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后退，为他留出一条出路。余光中，但见他走到殿门口，突然停下了，众人立时呼吸收紧。
听闻梵心道：“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准离开道院，否则……下场形同那滩肉泥。”
当下谁敢反驳？在一片死寂中，梵心走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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