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空中飘起黏连的雨丝来。连绵的雨幕中，远远可见易洞书院门前的灯笼还亮着朦朦胧胧的光。
洛常舟拉闭了门户，在师父陆九衡的画像前添了一柱香，看着那袅袅青烟模糊了画像上的面容。他低声道：“师父，人人都道你葬在鹿山，总有那文人墨客前去看你。您在那儿的香火，可比在这儿的旺许多呢。这书院里头无人奠您，您可寂寞不寂寞？可恨不恨？”
言至此，他直视着高悬的画像，那张严厉而又慈祥的面容复又变得清晰起来。洛常舟如出了神一般，面上悬着空泛的笑意，嘴里喃喃道：“可是都没有用，人身一死，万事皆空，都没有用的。”
茶沸了，响起“噗噗”的声音。洛常舟回身走过去，取一块布垫着手，将茶吊子从炉上取下，俨俨地斟出来。
门板上响起两下敲门声，童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客人到了。”
洛常舟兀自忙着手上的活计，口中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走进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浑身冒着雨气。他关上门，取下蓑衣与帽子，长舒了一口气。
洛常舟笑道：“徐大人是在下的贵客，早知大人要来，在下连茶都备好了。”
徐瑛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问道：“你怎知我今夜会来？”
洛常舟说道：“查出了九龙卫的人，大人自然是睡不着觉了。”
徐瑛在桌边坐下，洛常舟端给他一杯热茶，虽然又冷又渴，但他也顾不上喝，说道：“此次东宫出京按制仪同天子，因此拨了一批九龙卫伴驾。九龙卫乃陛下亲军，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混迹其中，定是那玄衣卫动的手脚。”
洛常舟道：“现下不只有大人这般想，玄衣卫只怕也是这般想。只是大人您忘了，玄衣卫是刘瑜的人，他们，怎么会动东宫呢？”
徐瑛探询地打量他，说道：“洛公子，人太聪明了，总是会让人顾忌的。”
洛常舟淡淡地反问道：“哦？是吗？可大人今夜还是来了，这说明大人不论信不信我，都没得选，不是么？”
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言笑之间都隐隐带着傲慢的轻视，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不曾入过他的眼，而他却能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直觉告诉徐瑛，此人非闲云野鹤，亦非家养的猎鹰，他拜的是清流门，读的是圣贤书，为的却是搅起浊浪千重，唯恐天下不乱之事。
这样的人，若非是有急用，徐瑛自是不愿沾手分毫。
他沉声道：“你既已知本官的处境，就不妨有话直说。”
洛常舟浅笑道：“如今无数嫌疑都在指向帝党，只怕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你们如此被动，是因为手上没有筹码，若在下送大人一个筹码，拖住宦党，不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徐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旋即笑出声来：“你？你一介布衣，能给本官什么筹码？你又可知，本官想要的是什么呢？”
洛常舟亦不恼，他不紧不慢地道：“青州乃西北重镇，军政得朝廷拨款专用，但仅靠朝廷的拨款是不够的，因此青州开放確场，与丹池等地的胡人皆有贸易往来，以此图利。”
“其中良马互市之利，肥美异常，难免有人铤而走险，从中牟利。”
他说到这里，手中的茶盏落桌，在静夜中“咚”地一声，不免让人心惊。
徐瑛不由得把身子向他倾过去些，他竟有些紧张和兴奋起来，低声道：“你是说，军马？”
洛常舟说的每一个字里都透出危险而迷人的诱惑：“我知道你们来青州是想要什么，你们妄图想要制造假账以扳倒齐氏，那你们也太小瞧他们了。相反，如果能够通过账册查到军马，就会事半功倍。徐御史，只要您的人掌握了我说的这条线索，宦党就只能暂时选择与你们合作。”
徐瑛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面前这个他来青州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竟然一语道出他们原定的计划，他一介布衣，不涉庙堂，又是如何得知。
“你究竟是谁？”徐瑛撑着桌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逼问洛常舟，他有些后悔轻易来到这里了。
洛常舟仰靠在椅背上，平静地注视着徐瑛，微微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我是洛常舟，字泓之，九衡先生的门下弟子，易洞书院的教书先生啊。”
寒露斋的寝室中还亮着灯，温舒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却无人应答。他心中一惊，推开门走进去，果见房中已空无一人。
细腻的粉烟很快在牢房外散漫开来，看守的军士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进那间锁着凶手的牢房。
孙龄只在这里关了两日，浑身上下却已没了好肉。他似乎早已知道今夜会有人来，因此看到悄无声息站在面前的人，他毫无惊讶之色。
那人取下兜帽，火把的光照亮他的面容，正是太子。孙龄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李策明向他走近两步，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孙龄忍着巨大的疼痛，断断续续地道：“臣……不辱君命……”他说不清他心中是什么感觉，从他学了夺魄丝的功夫，被安插到九龙卫那天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不过是个死士，用完即可弃之的废子。他得了君王的肯定，便是死士无上的光荣。
李策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说道：“喝了它，明日齐玠审你，只要他对你动刑，药力就会扩张到浑身经脉，呈殒命状，药效半个时辰。按他们的惯例，会先将你送去停尸房，本宫派人接你，你就走吧。”
孙龄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太子。他不知太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的使命业已完成，是生是死，又与太子何干呢？
李策明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孙龄叹了口气：“殿下信臣……臣亦信殿下……”
李策明将药瓶送至他嘴边，他张开嘴，将药水尽数吞进体内。李策明复又戴上兜帽，宽大的帽檐几乎盖住了他整张脸庞，将他整个人掩入黑暗。他说：“当初你们刚到本宫身边的时候，本宫说过，我待你们不薄，你们也不该负我，如今也算是善始善终。君臣之义，合该如此。”
说罢，他转身离开，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之中，不见踪影。他从廊下过，走到浣花桥上，却见一个人早已立在小桥中央，背对着他。
这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穿着珍珠白锦裙，梳着高高的发髻，月光冷浸浸地撒在她的身上。黑暗中阴风阵阵，月光愈发显得缥缈朦胧，竟生生透出鬼蜮般的景象来。
李策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桥上的女子转过身来，微笑着看他：“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正是他多日未曾看到的齐江月，李策明松了一口气，问道：“一个大家闺秀，夜里出来装神弄鬼，想来是藏了不少东西在心里吧？”
齐江月冷笑道：“妾不敢与殿下相比，要论装神弄鬼的功夫，倒是太子殿下炉火纯青。”
李策明笑了，他踏上桥梁，并一步一步走近她：“你在说什么？”
“您的功夫是梁国公教的，或许是在某次机缘巧合之下，您撞见刘瑜在教授夺魄丝的功夫，于是暗地里记了下来，并很快就参透了。接着，您趁着九龙卫的擢选，将训练后的军士插入其中，以备不时之需。您在青州看到傀儡戏，于是临时起意，制造了一出鬼杀人的好戏，让各方相互猜忌，甚至内部生疑，人人自危。最后再用一出苦肉计推出凶手。众人皆以为凶手是九龙卫，是帝党的人出手杀了宦党之人。您就坐山观虎斗，将对您不利的势力逐出青州，并予以沉重一击，还能让玄衣卫内部生变。当真是两败俱伤的好法子。”
说到这里，齐江月不无得意地笑道：“您真当齐府的牢狱这般好闯？若不是妾替殿下关照了军士，您只怕连大门也踏不进去。明日他一闭眼，我就让人抬出去烧了，可好不好？”
李策明心下自是一惊，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倒又觉得颇有几分趣味。他道她只不过几分小聪明，太过天真和心软，不想倒是颇有心思，放起狠话来倒也毫不含糊。
齐江月只觉脖颈处一阵寒意直透心间，她不知太子何时出的手，那利刃已搁在她的脖颈之上！李策明淡淡地道：“你不要以为本宫不敢杀你。”说着，那利刃竟当真划破了肌肤，见了血。
齐江月强忍着疼，说道：“妾已经事先吩咐了天青阁，若您杀我，孙龄就会从狱中消失，温大人也活不了……孙龄身上搭了两条人命，再加上温大人的……也无伤大雅……”
李策明气极了，他放下手中的刀刃，伸手按在她的伤口上，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跟前。齐江月疼出了一层冷汗，她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让自己不叫出声来。她极尽嘲讽之意，说道：“太子殿下居庙堂之高，哪里知道民生多艰，因此您杀玉儿毫不手软……没想到您对身边的人倒是挺在意的……他们本是您的心腹，您却将这一切都瞒着他们……您是不是怕他们失……失望……”
“可是他们……当真不会猜到么？”
伤口上的疼痛未减轻分毫，反而愈加强烈。她低下头去，一口狠狠咬在太子的胳膊上，李策明吃痛，手上就脱了力。齐江月松开口，太子将她狠狠推开，她精疲力尽，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忙扶住一旁的石栏撑着自己。
她说的话字字都踩在李策明的痛点上。才惹得他这般恼羞成怒。太子总是在失去，而她深知，一直失去的人也最害怕失去，他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珍惜着所拥有的；他们看似无情，却比谁都要害怕失望。
齐江月定了一回神，说道：“妾今日并非要与殿下为敌……朝廷今年的大计是针对齐氏而起，既然……既然殿下于齐氏无意，妾愿意守口如瓶，只求齐氏安然无恙。”
李策明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本宫做交易？就算你将事情捅出去，刘瑜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本宫怎么样，而你们还是被他们盯着。你说得没错，你们的死活，我压根儿就不在乎。”
齐江月挣扎着走上前，说道：“妾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若是我说，我只是想不让北府的军权落到不该落到的人手里，您信么？”
她曾经问过父亲，为何不上交了权力，他们阖家回到关陇去，安安心心地过日子？齐渊一连问了她几个问题：“君臣无序，宦官当道，是为乱政。乱政之中，你要把权力还给上位，上位却朝不保夕；你要把权力交给阉党？还是交给别的藩镇？还是交给失德无能的东宫？”
迄今为止她也没能想出答案，但父亲最后提及的东宫，现在她看来，或许并不无能，但德行有亏倒是毋庸置疑。
李策明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些东西变了、松动了，带着些许触动、些许探询和几分犹豫。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齐江月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心中略有些失望，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于是她接着说道：“不论您信不信。只要您答应我，我就可以帮您”
李策明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你帮我什么？”
伤口还在流血，她疼得发晕，下意识地拉住太子的袖子稳住身形，她几不可闻地道：“天青阁……如果可以……您难道不想知道十多年前，宣政门前，行宫佛堂内……血案的内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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