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齐江月来到狱中,只见孙龄已经被放了下来,黑红的血液从他嘴中汩汩地流出来,淌在粗糙的地上。齐玠蹲在他身边细细地查看着。
齐玠没能看出什么来,不由得疑惑道:“这究竟是什么药?竟这般神奇。”
齐江月说道:“哥哥想要如何?是杀他,关他,还是放他?”
齐玠苦笑道:“此人对太子倒是忠心得很,杀他无用,关他亦无用。”说罢,他吩咐下人道:“把他抬到停尸房去。”
这是要放了他。
齐江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哥哥,齐玠默不作声地接过,兄妹俩在牢房中相对而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火盆在噼啪作响。齐玠长叹一声,道:“真是冷啊。”
齐江月轻声问道:“父亲怎么说?”
齐玠不坐审问犯人时用的坐的交椅,而是在犯人睡觉的黄土铺上坐下,说道:“父亲?还是那句话,水来土掩,兵来,却不能用将挡,明白么?”
齐江月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我都与殿下说了。”
齐玠淡淡道:“没用的。他不论如何都是帝王家,我不信他。”
“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弃父投贼,可以骨肉相残,可以滥杀无辜。一个德行有亏的人,不能治天下,不能成君王。”
齐江月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明白的。”
齐玠轻轻拍拍身下的黄土铺,说道:“如今且顾着眼前,太子愿意做什么也好,不愿做什么也罢,我们只要将长安来的人全部送回去,保自身无虞就好。”
他们都知道,话说出来是最容易的,但若真要做起来确却是难如登天。齐玠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们走了另外一条路,那么手中的权力和麾下的军队是否就可以真正成为他们保命的护身符。他想起十多年前宣政殿门前陈氏父子的鲜血,瞄准他们的箭头,是畸变的皇权。
十年风雨,世道依旧。
一个高高的身影弯着腰从低矮的廊道走来,在牢房内投下一道阴影。狱卒推开门,那人走进来,细细拍打掉衣上沾染的尘土。“人呢?”他问齐玠,“这么经不住拷打?”
“死了。”齐玠抬眼看他,见他还在拍着衣服。齐玠无可奈何地道:“我让人再给你拿衣服来,可好?”
洛常舟忙笑道:“多谢,不必这样麻烦。”他看到兄妹俩坐在黄土铺上,面上难掩诧异之色,说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齐玠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到陈彪父子,心生感慨。”
洛常舟愣了一下,失声笑道:“他们是逆臣,与你何干?谨珩,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
齐玠吃惊地看着他:“我心软?”
洛常舟摇摇头,不再说这件事,而是道:“司礼监已经具本参奏徐瑛指使孙龄杀害朝廷重臣,明日就会把奏本发到长安。不管怎么样,这幕后之人替你送走了帝党的人,接下来可就容易多了。”
齐玠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答洛常舟的话。齐江月在一旁道:“你如局外人一般,或许看得更明白。”
洛常舟怔怔地看着他们,说道:“不,我不明白。”
他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齐玠,道:“方才我遇见徐瑛,他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齐玠拆开来细细看了看,信中按例列出大计要视察的项目。这是京官奉旨视察地方时必经的程序,齐玠早已熟知。他将信折起来,说道:“徐中丞倒是个认真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把这东西给我。”
洛常舟淡淡一笑:“那你就要小心,万一他留下来了呢?”
徐瑛叩响了玄衣卫的大门。柳全死后,玄衣卫玉部掌事玉生烟就成了宦党在青州的代表。徐瑛已经吃了两次闭门羹,而这一次,玉生烟放他进门。
玄衣卫在青州的据点与长安城内别无二致,黑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院落中一尘不染,地上连一片落叶也不曾看见。人人都身穿黑中微赤的服色,戴着遮去半边脸的面具。
面容与神情被面具遮去,徐瑛看到的是清一色单调冰冷的面具,他们就如同这座冷酷的庭院一般,被严格约束,他们似乎只会做一件事,就是向着主人所指的方向杀伐。
玉生烟收刀入鞘,从练武台上走下,抱拳道:“徐中丞大驾光临,真是使蔽处蓬荜生辉。”
徐瑛连声道:“不敢不敢。”
玉生烟道:“徐中丞,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我今日见您,就要您拿出我想见的东西。”
徐瑛笑道:“那是自然。”他取出两本账本递到玉生烟手上。玉生烟疑惑地看了看他,翻开账簿细看了几页,问道:“这有什么问题?”
徐瑛点头道:“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玉生烟警惕地看着他,问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徐瑛笑道:“从哪儿来的?自然是从齐府的账房中来的。”
玉生烟没有想到徐瑛的动作竟这样快,他发现齐府的下人极难收卖,徐瑛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在齐府有了人。
徐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玉大人也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位故交,还欠着我人情,因此愿意帮忙。”
徐瑛自然没有什么故交在青州,这两本账本是洛常舟那晚交给他的,他本也看不出有何蹊跷。洛常舟对他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这才是真正的假账。”
“是你做的?”徐瑛问。
洛常舟一摊双手,说道:“我只是据实记录而已,你说它没有问题也可以,若是找出了问题,那也是事实。”
玉生烟只得说道:“还请中丞明示。”
徐瑛只是不说话。玉生烟忙说道:“我会让他们暂时压下奏本,国公大人那边我也会禀明。但柳公公的死,还是要你们想出一个交代。”
徐瑛方才说道:“ 你看这里的旧管和新收,扣掉开除以后,见在的数额有蹊跷。旧管看似没有问题,但新收却相较平时多,见在不应该只有这些。”
玉生烟道:“你说得不对,彼时正值確场开放,新收增多实属正常。再者,这儿不是写明白了么?增设粥场,放贷于商贾,开除得也多,扣除完,见在自然就只有这些了。”
徐瑛冷笑道:“確场在每月中旬都会开放,可为何只有春秋季增收?”
玉生烟不耐烦了:“谷物和牛羊交易在秋季盛行,马匹春秋有之,这有什么奇怪的?徐中丞,你别耍我。”
徐瑛不紧不慢地道:“你也说了,马匹春秋有之,问题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玉生烟睁大了眼睛。
徐瑛说道:“我们大概可以估算出谷物和牛羊的交易数额,这是我的估算,你可以看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玉生烟。
玉生烟打开一看,竟有些叹为观止。用馆阁体端端正正地书写了满满两张纸,根据青州与周边地区的谷物、牛羊产量与需求量,计算出的新收的数额。
玉生烟暗道,这帮书生虽然满口掉书袋,浑身臭清高,做起事来倒也有几分能耐。
他很快就发现徐瑛算出的数值和账本上新收数值的差额居然都差不多。
他突然明白了徐瑛说的话:“这差出来的银子是……马市?”
徐瑛点点头,说道:“近几年,这部分银子的数目从未有过什么波动,几乎年年相同。可据我调查,丹池等地的胡人对寻常马匹的需求并不这般稳定。”
玉生烟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这里记的是军马?”
徐瑛笑道:“当然也不是,如果是军马,新收的银子数额只会更多。”
“那是什么?”
徐瑛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说道:“只有一种可能。账本上记了马市的交易额,但仅限于一般马匹。但因军马混着其它马一起送去確场走私,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这些马究竟卖了多少,只能每年都记差不多的数值。而军马的交易他们并没有记上去,走的应该是私账。”
玉生烟恍然道:“原来如此。”他再次翻看手中的账本,低声说道,“做这本账的倒也是个人才。”
徐瑛不由得冷笑,洛常舟确实是个人才,只是谁敢把他放在身边,迟早会被他在暗处捅上一刀。此人毫不讲情面,哪怕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齐玠,他也能毫不留情地把他卖了。
玉生烟忙跑到徐瑛身边坐下,将身子倾向他,问道:“那私账呢?私账在哪里?”
徐瑛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私账。”
玉生烟冷下脸来,他“唰”地拔出短刀,说道:“徐中丞,你别忘了,你们还是害死柳公公的凶手,今日你来这里,是给我看代价,不是来跟我抖你们的小聪明的。”
徐瑛冷淡地看了看他手中的短刀,说道:“玉生烟,你对朝廷命官拔刀,是奉了谁的意旨!还有疑点未解释清楚就往本官头上扣帽子,是谁给你的权力!司礼监的案子,就算要查,那也是三司会审,请问你玄衣卫是哪一司?”
“你……”玉生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徐瑛冷哼一声道:“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算我有私账,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私账。”
他说的倒是实话,洛常舟没有将私账给他,他也不知道洛常舟是否真的有私账。
玉生烟收回刀,站起身说道:“徐中丞,请回吧,今日就不留你喝茶了。明日大计,咱们齐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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