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黑的蛙从路边的野草中蹦出,恰好停在土路中央。
女人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它光滑油亮的背,比之身形显得过分庞大的阴影盘踞其后。
青蛙而已,又咬不死人。
银岁分心观察了几秒很快又收回关注。对比要紧的事,青蛙的出现无伤大雅。
可没过多久,焦急的步伐因为这无伤大雅的意外变得迟缓,最终不得不停下。
在光束落到更远处时,她听见妈妈的呼吸声放轻了。
原本平坦的泥土路突兀地隆起密密麻麻的绿山丘,像大地凭空生出脓包,数量多到看不见落脚点,随着光芒往远游移,凹处深黑凸处发亮。
“怎么这么多?”语气急促。
咬咬牙,银母狠下心直接抬起脚从毫无躲避意识、一动不动的青蛙上碾压过去,柔软的肉块在脚下弹动。
触感恶心得让人想吐。
回过身再次把女儿抱在怀中,忍住呕吐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尝试避开,却避无可避。
太多了,挤满了路,想往深处走就必须一脚一脚地践踏生命。
被压扁的深绿烂肉混合爆开的一滩紫红内脏,仿佛加了绿豆的八宝粥撒在地上,被甩在后面,全部落在被抱起正好面对后路的银岁眼中。
呼唤终于起了效果,田埂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她举起手电筒,光芒从上而下把男人打得透亮,灰夹克黑裤子,是丈夫无疑。
无心的屠戮似乎激起了同伴的愤怒,在它们的尸体旁源源不断地刷新出新的青蛙,绿豆眼高高鼓起蹬着侩子手。
她把脑袋深深埋进母亲的肩膀,然后余光扫到某只不同寻常的山一半的庞大身躯,低声提醒:“妈。”
不明所以,女人没有回头:“你爸马上过来了。”
“后面有只很大的青蛙。”
像卡车一样停在后头,脚趾下面爆浆的同类尸体不时抽动,下巴鼓起收紧,外突的眼睛黯淡无光。
假如那只大青蛙大叫,可能会把大地震塌,然后我们就会一起掉进旁边湍急的河里。
幸好它没有。
直到母女两个人近到能听清吱呀吱呀的水靴的声音,它也没有叫或者移动。
继林拖着大雨靴,笨重地走过来。
愚蠢的青蛙坚持占据地盘,同样地,他每次下脚都落在软趴的青蛙肉上,硬生生压出一条由红红绿绿的内脏和蛙皮铺就的道路。
走一步响一下,滑腻腻地往下陷。
银母着急一起离开,不等他靠近便扭头往回走:“快走,有事。”
奇怪的是,她扭头的瞬间,大青蛙恰好往旁边一跳躲进丛林里并未被察觉,银岁张了张嘴最后悉数咽下。
没有任何疑问,好像来时完全没发现她们背后的异常,继林当即跟上,很快大步超过妻子,银母顺势往后退以躲避必须压死青蛙的心理折磨。
横射的光只照亮男人的腿,肩膀以上部分还留在黑暗中,像被生生削去。
这样的联想让银岁有些害怕。
但当爸爸忽然想起什么,俯身把她接过抱起来,恐惧连带想象顿时烟消云散。她把脑袋往上靠,继林的衣服湿透了,抓在肩膀上的小手稍微攥紧水就汹涌流淌。
走了一会儿,觉得所有青蛙都甩在后面,他说:“手电筒给我,你走前面。”
银母没有异议,加快步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抱女儿的丈夫。
很快,他们再次留步。
因为前面又挤满了乌泱泱的青蛙,哪怕为此要踩在还没死透的同类干瘪身躯上。
见此,继林再次走到前面,一如过来时,毫不留情地把停在前方挡住路的青蛙压成扁扁的、流出脏器的路基。
怎么回事,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啊,有青蛙正常,这么多就不正常了。但邻居家都能焚尸闹鬼,对比起来闹青蛙倒没什么值得惊讶。
如果要让继林相信发生的一切怪事势必会引发一场漫长的争论,虽然哪里都透露着奇异,但银母最后选了个最平常的假借口让他选择往桥边走:“我们一会儿去外面耍会儿,先不回去。”
“好。”
浓郁的腥臭熏得银岁想用父亲衣服遮挡,却发现打湿衣服的水泛着同样的气味,似乎出于同源,惊疑不定地重新抬起脑袋。
好像家里水管流出的水也是同样的气味……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头蘸了一点塞进嘴里,是的,完全一致,为什么会这样?
而且说去摸黄鳝,腰间却根本没有挂装黄鳝的东西,前些年出门的时候都有专门的可伸缩的框框,甚至夜晚出门连手电筒也不带,明明家里有三个手电筒绰绰有余,按照常理怎么也难以解释吧?
小问题先放在一边,目前只要能保证的确是爸爸就好,拜托,一定要是他。
得想个办法试探,好像他从头到尾只说过一个“好”字,再问个问题让他说说话,只要说一句就好,再确认一下声音和精神状态。
“爸爸你冷不冷?”
落下的手停滞片刻,继林回:“爸爸不冷。”
虚惊一场。得到满意的回复,银岁紧绷的嘴角刚松开一点,耳朵便敏锐地捕捉到来自耳畔的异响,眼睛顿时瞪大。
“咕……”那道声音又响起来。
微弱沉闷,不像活人能发出的声音,像是……
像是青蛙的声带在头顶振动。
银岁确定妈妈也听见了,因为她的脚步声在背后乍然而止。
——银母停在远处,同样惊恐地看过来。
托住她的手冰凉刺骨,泛着腥味的液体像蛇一样慢慢地往衣服里面钻。
视线范围内,女人的身影越缩越小,伴随没有停息的咯吱咯吱的水靴声,留在原地的轮廓彻底最终被深不见底的夜色彻底吞噬。
父亲在世时好像提过,我们家被蛙神赐福过……原来不是唬人的胡编乱造,怎么会,银母思绪万千,想到拜神,想到反噬,胸口沉闷难耐。
不对,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几乎疯了一样冲上前,与高大的身影相隔两步,她停下脚步,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愤怒怨恨,装作一无所知地样子和“继林”讲话:“女儿我来抱吧。”
男人竟然真的驻足不前,迟钝地转过身再无别的动作,哪怕银岁被银母猛地扯离怀抱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
风声呼啸,灌进去好几口冷风后浑身发冷。
人群近在眼前,混进去至少能安全一半,然后把岁岁丢到桥对面的大路上再回去接老两口。
跑近,路人的议论清晰传入耳中。
“桥塌了?!”
“没找到断开的水泥,这么快就被水冲走了,不太可能吧。”
“我们散着步呢,起码半小时前还在,等回过头看啥都不剩了,是水泥又不是金子,谁偷、怎么偷的了。”
打着赤膊的汉子一只脚踩在高处,吐出一口烟圈:“刘大爷去找村长了……诶,真是奇了怪了,老子真纳闷了好好一座大桥到底怎么凭空消失的?还有每个人的手机不说信号,连电话都打不出去,闹鬼了嗦?”
“别说,真别说,”被戳中隐秘的软肋,尖利的女声大叫:“我最近真觉得我们村气运有问题,阴恻恻各种不祥之兆。”
银母抱着银岁从人群中挤出去,从对话中已经知道道路尽头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却一定要亲眼看看,不到黄河不死心。
桥真的没了。
没了,不是断了也不是塌了,就是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痕迹彻彻底底地消失。
河水一刻不休地流淌,在宽阔的水面上,没有本该横亘两岸的石桥的踪迹,如今空无一物。
薄纱一般的月辉笼住整片水域,没有任何温度地,让灾厄暴露于肉眼。
还有村后,绕着后村走一遭穿过田地就能看见大路,微薄的希望闪烁了一下,立刻被开着远光灯极速驶来的小轿车打破。
村长摇下车窗,见多识广的他内心前所未有地掀起惊涛骇浪,探出头颤声道:“村后头的路也断了,变成了河。”
出村的两条路,要么过桥要么去后村穿过一大片田地到别的村子,都堵死了颂水村直接变成一座被河围起来的孤岛。
汉子吓得手一抖,烟头的火星划出一条弧线掉到地上,顾不上捡起来,大步流星走到车子边问他:“啥子意思哦村长?”
“村子后头没有地了,是水,莫名其妙出现一条河刚好从陈家屋子后面围成一圈,无论往哪里走都绕不出去。”
陈家屋子,后村住在最边缘的人家。
这么一解释,村里人立即理解到河出现的具体位置。人群静默一瞬后爆发出更激烈的哗然,你看我我看你,皆束手无策。
银岁注视着同样置身于反常漩涡的众人,仔细观察他们丰富多彩的表情,双眼乍然恢复神采,拉住妈妈的衣领凑近了悄悄告诉她:“妈,记一下人,站在这儿的应该就是活人。”
生活还要过下去,不论过去已经发生了什么。
被女儿的提醒惊醒,银母意识到自己腿软的厉害,却舍不得离开她半步,照旧紧紧抱着,主动走回人群中心。
“陈雷没了。”村里避讳,一般把“死”说成“没”,此话一出大家都懂意思。
一句话宛如惊雷炸响,令人没想到的,这句话不是独立的原子弹,而是一串鞭炮里打头阵的其中一个。
“酒罐也没了。”陈酒罐的远方表亲站出来开口,他收到死讯后被陈酒窖要求保密,一直秘而不宣:“死得可蹊跷,否则不会连葬礼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办。”
面如死灰的大姨说:“后村的刘大娘也没了。”
像在玩接龙游戏一样,诡异又荒唐,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说近期发生的坏事,小到鸡死了狗死了,大到一家四口短短两天连续失踪了两个人。
村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失踪两个人自己作为村长却毫不知情:“你事情发生那天咋个不说留到现在说?”
女人边抹眼泪边解释:“孩子他爸跟我吵了架就找不到人,以前他经常这样子,跑两三天再跟没事人一样爬回来。我说这次怎么这么有责任心,知道把娃儿带起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