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油光水滑的大白鹅被高高举起，掌蹼划水般来回扑腾，却阻挡不了被钳住翅根轻易定它生死的主人往外一抛。
白生生的双翅在半空中拍打，明亮刺目的光束中，无数细小的羽绒悬浮飞扬。
与此同时，大白鹅本身如一块沉重的石头，水像有强大吸引力的黑洞，完全没有发挥出蓬松羽毛、宽大掌蹼的效用，在触碰水面的一刹那便直直地往下沉。
桥边的群众望眼欲穿，倘若大鹅能飞就说明尚存一线生机，结果一出，顿时哀叹不断。
接连两只家禽的测试结果昭然若揭：从河边游到对岸逃生的逃生路线并不可行。
出村的路彻底断了。
“是闹鬼了吧？”妇女道。
众人的关注不约而同被之前就在神经兮兮大叫的妇女吸引，村长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跟她关系挺好的老姐妹受不了她故弄玄虚：“芬儿，你到底想说什么嘛？”
妇女一声不吭撩开衣服，肚皮上缠绕的绷带外三层里三层依旧没防住污血浸出来。没有阻隔，恐怕那些从两天前就开始腐烂，如今黏连在一起的内脏马上会从破开的大洞里滑出来。
事实上，上次就是这样，她哆哆嗦嗦地弯下腰亲手把它们捡起来塞回去。尽管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内脏的有无并无大碍。
她试探性地展示出来，寄希望于谁能给出有用的意见，害怕吓走别人，甚至不敢拆开只能作为遮挡物的医疗绷带。
老姐妹率先扯开嗓子大声嚎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平时走路得抓个拐杖的老年人撒腿就逃。
群众里面有敌人！
本就精神高度紧绷的村民顿时作兽鸟散，站在外围不知其所以然的其他人跑得最快。
一夜变天，几十年的信任土崩瓦解。人人自危无暇他故，稍有风吹草动便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合作，逃窜回家。
“爸，妈，可以了，我们慢慢走。”顾及老人身体，银母眼见双脚踏上空无一人的小路，放缓步伐。
琼青得空拍拍大腿放松紧绷的肌肉，摇头晃脑：“造孽啊。”
邻居家鸦雀无声，火也已经熄灭了，难以同之前的狂欢景象相联系。
一行人返回家中，继林将两扇沉重的大铁门落锁。
风打着旋儿将落叶吹得盘旋，银岁定定地盯着它升起落下，每次清明节烧纸钱，出现这种旋转的大风，爷爷奶奶都会说这是逝者回来领钱了。
她急切地走上台阶，快进客厅门时忍不住回过头，叶片高高飞扬。
三个满脸忧戚的大人坐在院子中的樱桃树下压低声音说话，被枝干投下的阴影鞭笞全身。
明明到目前为止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多，却被禁止参与到接下来的讨论过程中，一点都不公平。
“你们在说什么呀？”去而复返。
琼青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岁岁你先去旁边玩，我们在商量正事。”
“哦。”怏怏走开。
话到最后，继林沉吟片刻对银母说：“以后你还是带着岁岁住二楼，我们两个老骨头虽然不比年轻人身强力壮，喊人还是能成，喊了你们跑就是了。”
“这不行，哪有让老人家以身犯险的。”
继林琼青都是倔脾气，决定好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劝都不改口。
当爷，继林就拿着工具和银母上二楼，走到从主卧到楼道处之间的大房间也就是银岁睡觉的地方，用牢固的绳索固定住制造出一个简易滑索，一旦出事母女俩就能利用它逃到屋后竹林中。
“实在不行的话……”自从事情发生，他们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入睡前，银岁翻了个身问魂飞天外的银母：“妈，爸爸怎么办？”
一天走神无数次的女人回过神话，温声回答：“他是成年人，等安全了自己会走回来，睡吧。”
睡不着。
自从那天起，每次入睡大前脑会自动跳转出秦雲楼底下的所见所闻：大红唇的秦雲神秘兮兮地发笑的样子，和陈雷面目全非的尸身变成一块肉块、火光大作的场景。
没有事情做，一家人的睡觉时间提前到时针指向八点的时候，正正好卡在隔壁院子开宴会的时候。
“咚！”
“哈哈哈哈哈……”
秦雲家的节目准时上演，她还是会站在楼顶默默观看吗？不重要了。终于等到结束放映的银岁翻身，安然地面对墙壁阖眼入眠。
下雨了……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和竹林、雨棚被拍打的闷响。
无聊监禁生活迎来一点新意，她喜悦地坐起身。
多日来忧心忡忡的母亲，睡眠质量处于两种极端，翻来覆去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又在某个时间点接近昏迷过去，今晚看来是第二种情况，对女儿的动作一点反应也没有。
虽然被耳提面命不能拉开窗帘，但连大自然都不能亲近，太煎熬了。活人不像死人溶解于水，会被雨淋消失。
如此说来，雨里大概全是它们，软化的、流动的、无形的亡魂。
意识到这点，趴在锈迹斑斑的防护网边的银岁退后两步，随即宽慰自己：“头发上已经沾上雨水了，现在不什么事都没有？”没关系，糟心的事情足够多了，别徒增烦恼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四下万籁俱寂。
跟预想不同，惨叫声一两天晚上后再未出现，除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村子外面甚至称得上安宁。时间长了叫人怀疑其实外面已经没有活物了，按照当前情况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
百般无聊之下，连邻居每晚的惨叫、欢呼和简单的一场雨都变得有趣。
她是一家四口接受现状最快的人，毕竟过去最短最容易推翻，如今进入到苦中作乐的阶段。
毕竟这种生活似乎遥遥无期，再空空等待根本熬不下去嘛，“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
雨落下来，血腥味淡了，独属于树林的清新湿冷的味道占据鼻腔，摇晃起来如藤蔓般抽打虚空的竹影底部埋藏着五六个石碑。
是不是一开始姓陈的疯子把它们从地底下喊醒了？但秦雲又说是漂来的女人……我讨厌它们，讨厌把生活拖进灾厄的每个可能性。
树影掩盖了身形，雨声掩盖了手脚的摩擦声。
趁着她陷入沉思，悄无声息地，不速之客慢慢接近。
面如纸色的白脸伸出来，模糊的五官从细长的缝隙依次滑过，被细密的铁网分隔成零碎的肉块，其余部位隐蔽在帘子后，上次见面突兀的眼球被黑夜淹没，直到看清赤红的嘴唇，银岁才恍然大悟。
是秦雲。
她像一只巨大的壁虎，四肢折叠着紧紧扒住垂直的墙面，嘴巴微微咧开一条细长的红月牙般的弧度。
“……”被惊得七魂飞走三魂，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秦雲收起笑，两瓣嘴唇蠕动着比划口型，想说什么。
起码不是来害我。
知道目的，她飘远的三魂又渐渐回到体内，怕半夜开窗帘的事被妈妈知道，压住尖叫的冲动，眨也不眨地仔细观察口型却始终看不懂。
“你爸在楼下等你，想走的话下楼找他。”
我爸……啊？
不等听者做出回答，“人形壁虎”已经消失不见。
秦雲落到地上直起身，同站在雨中沉默且一动不动宛如铜塑雕像的男人擦肩而过，他毫无反应，直勾勾注视着二楼封死的窗子。
张开的缝隙被重新合拢，小小的身影做出了选择。
她预料中的选择，她曾经也做出过相同的决定，真不愧是好朋友。
从妈妈身躯中解放出来的怨魂此时又在何处游荡呢？
妈妈……
狂风暴雨被厚实的砖墙隔绝在外，只能透过走廊尽头的镂空花纹处窥见一二，好像叫什么福禄八宝纹，没有用的东西，没见招来多少福气。
房子客厅采用的中式装修，一下雨，木头家具腐朽的气味就从地底反上来。
除此之外左手侧第三个房间还散发出别的味道，来自腐朽的人体。
她独自穿过狭长的走廊，推门而入。
雨好大，果然，卧室的窗户没关，墙根处积起一小滩清水，映照出俯身凑近纸人似的红白脸。
玻璃窗被推向另一边阻挡水汽进入，湿气太重会烂得更厉害，早知道离开时记得关上。
附带地，房间里的风随之变小，沉闷地断断续续发生的脚尖撞上实木衣柜的动静也逐渐平息。
秦雲走到门边摸到电灯开关。
房间灯火通明的一刹那，头顶庞大的黑影严严实实盖下来，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妈妈，我是非死不可的，因为除去你再无容身之处。
哥哥生了病，他以前身体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得了重病？我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往日灵动的眼珠子混浊得像死鱼，浑身散发着尸臭，我没闻过尸体，但我想人快死的时候味道都大差不差。死亡是很难藏住的大事情，大家都不说但大家心里都自有思量。
否则你不会天天以泪洗面，爸爸不会突然领回来另外一个拙劣的替代品。
我们家，都死了，哥哥正在去的路上，爸爸很久之前就是一块烂肉，只不过我们发现得太晚，还有替代品和他妈——其实让他加入也可以，毕竟我们家属实倒霉得厉害，他们值得受报应。
妈妈，我是非死不可的，因为除去你再无容身之处。
谁知道出去以后那个男人还会不会再领回来一个我的替代品？
不重要了。
等你回来以后再说，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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