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舟最终沉眠在了繁花似锦的春日朝阳之中。
锦官城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鲜嫩的花瓣落到女人苍白的面颊之上，像是竭尽全力点上一抹胭脂，可也依然掩盖不了生死无常带来的灰。
望月进来看了一眼，把哭得昏睡过去的傅闻弦抱走了。南为在屋前踌躇，唐朝岁呆呆地坐在廊下流着泪发呆，寒窗苦读十数载，在生离死别面前仍显得那么无力。
她走之前时不时醒来，断断续续地跟姜行说了很多。让他不要难过，不要冲动，每天好好吃饭，早早睡觉，才能健健康康做喜欢的事，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要管爹说了什么，他那个人啊，就是怕你意气用事，仗着一身好功夫剑走偏锋了，才给你订了个不会走歪的目标。
她说，阿行，可行了。
姜行一直忍着没有哭，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禁潸然泪下。
小时候剑练得好，父亲会拍着他的头说阿行真行；再长大点儿能煮饭干活了，母亲也时常捧着他的脸骄傲地说，我家阿行，名取得好，就是行。
现在最后一个会喊他阿行的人也走了。像是抽走了一根主心骨，名为家的屋檐轰然倒塌，自此世间苍茫，再无安歇落脚处。
人于人世，终究是一人来，一人走。
姜行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南朔正站在门口，一手提着木匣，另一手僵举再半口，尴尬地维持着叩门的姿势。
“我……是不是有点晚了，抱歉。”他讪讪地抬头，“田琼的人头在这里，差点让他跑了。”
姜行哭笑不得，把匣子扔到一边，一把抱住他。
“姜、姜行……”南朔的鼻梁猛地撞在他胸前，疼得眼冒金星。
“你有没有一个病人的自觉！一个人去找田琼，生怕他杀不了你是不是！”姜行埋在他颈间用力地蹭来蹭去，泪水打湿了他半边衣襟，“我晚上一直找不到你，如果你也不见了，那我、那我——”
南朔悄悄地打量他，复明的喜讯在唇边盘桓了一圈，又默默地吞回了肚子。
一是不合时宜，二是说不定病情反复白欢喜，三是……好吧，他编不下去了，他只是私心让姜行留下再多陪他一阵子。姜舟也不在了，姜行这好动的性子，又能在蜀中陪他多久呢。
“姜行……”南朔将头与他抵在一起，“还是说，我喊你阿行，会让你好受些？”
此话一出，他便觉得自己半边衣襟哗啦啦湿得更凶了。
“阿行，阿行，”他轻轻哄着，“哭吧，我一直在这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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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舟的葬仪摆在了南府，只停了七日。仪式按照她本人的遗愿一切从简，所余积蓄都捐给了绵虒，用以建设运营学堂。
姜行这段日子过得昏沉，但大小门派的杂事已经堆得不能再拖。他打不起精神来，于是逐渐演变成望月念给南朔听，南朔拿主意，姜行有意见就提，没意见就发呆，最后由望月誊抄批复。
这些比起南朔先前处理的政事不值一提，加之类似的事他们上辈子经历过一趟，做起来熟门熟路。不过其中来自徐、杨两州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是说扬州陆安王频频会见宾客，二是说徐州广陵王正悄悄购置粮草马匹。
南朔摇了摇姜行想跟他商量，姜行已经顺着他的肩膀滑到怀里，枕在腿上睡着了。
“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望月也念得口干舌燥，合上书信就准备逃。天杀的，不愧是干过丞相的人，批起公文来两个时辰不带停的。
他麻溜地起身，一道利光忽然从窗户刺入屋内。他下意识拿起茶盖反击，铮鸣一声，一柄弯刀落在他脚边。
“我跟他两清了，刀都还给他。”孟非云要从窗户里抛下另一柄弯刀，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人，“……他睡着了？”
“嗯。”
望月看着他就嫌恶，于是南朔点头应了。
“靠，那我轻点。”孟非云蹑手蹑脚地把另一把弯刀轻轻放在窗檐，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千万别吵醒他，我可不想被他暴打出门，一头血的赴任多难看啊……”
南朔好笑，“你要去广陵？”
“……”孟非云警惕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挑眉，“现在知道了。”
“他妈的，我怎么两板子都没把你打傻！”孟非云咬着牙瞪他，“到时候打蜀中，必让你跪着头给老子嗑三个。”
他骂骂咧咧完，又去看望月，嘴还没开呢，望月腰间的剑就出鞘了。
“没、没没……”他摆舞着仅剩的手，“我只是想说，你这样也挺好的……哈哈……诶诶，我走，我走！阿月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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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追他追了出去，姜行在南朔的腿上翻了个身，抱着他的腰叹口气。
“什么时候醒的？”
“他蹲在院子里那棵树上嗑瓜子的时候。”姜行嘀咕，“下次再见到，真的要动真格了。”
“又要大乱，每次都是他先带兵挑事。”南朔想起上一世被孟非云踏平的京城，“先攻京城，再南下，蜀中还有些时间准备。”
“……说到这儿，”南朔拍了拍他的脸颊，“醒了就起来，我去找一趟秦佩。”
这半个月出的事快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多，加之田氏没落，许多官职便空了出来，一时间来不及新选官员上任，秦佩恨不得把自己拆成十个用，南朔于是带着家里空闲的后辈时不时去帮些忙。
“你不用这么拼命的。”
“……抱歉。”
他下意识道歉，又回过神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抿了抿唇。
姜行不是不知道个中缘由。尽管孟非云和田氏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姜舟活下来，但南朔还是忍不住觉得是姜舟替自己死的。姜舟的骨灰葬在绵虒，又是他的故乡，他誓死也要护住这里。
“其实，我——”
“哎呀……”
在他自责开口之前，姜行率先叹了口气，抢过话头。
“昨天去了，前天去了，大前天也是……”他掰着手指头算，“你又没在蜀王府领官，也太卖力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啊？真的？”南朔摸着自己的脸，“我明明昨晚睡足两个半时辰了啊。”
“真的真的。”姜行点他的眼角，“你看这里，都有细纹了。”
南朔有些紧张地眨眨眼，“很严重吗？很丑吗？”
“不严重。”姜行狡黠地笑，“让我亲一口就好了。”
算盘珠子绷得南朔脸都疼。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他不禁问，“我比你长了快十岁。”
“大十岁怎么了，女大三还抱金砖呢，这么算我抱了三块多金砖呢。”
“我身体也不好，总是生病。”
“表面看着诡计多端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一推就倒一碰就碎，在身下酱酱酿酿酿的时候别提多可爱……啊别掐我！都是小唐说的！”
“我长得也……没你好看。”
“啊？你竟然这么想？”姜行怔怔地睁大了眼，“可我觉得你很好看啊，我时常盯着你的脸一看一下午，越看越喜欢。你知道你眼角有一颗痣吗，垂在眼尾，愣神的时候就看上去呆呆的，特别好亲的模样……唔！”
南朔手忙脚乱地捂他的嘴，姜行笑得眯起眼来，也不继续说了。
他将南朔按进身后的软塌里，捧着脸来来回回地琢磨。又轻又热的吻落在眼角眉梢，却再次独独避开了嘴唇，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南朔眯起了眼，揪着耳朵把埋在自己耳边的姜行提了起来。这人脸上在得逞地笑，说起话来一等一的无辜。
“怎么啦？”
南朔多想去咬他的嘴，但考虑到自己还在装瞎，只能望梅止渴地抿了抿唇。
“生气了？没有吧？”姜行卖乖地在他颈窝上蹭来蹭去，“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是很开心，但每天这么案牍劳形，怕你身体吃不消。”
“姜——行——”
“是真的……”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委屈起来，“就算你不爱我，也要爱惜自己。”
南朔有些茫然，不太明白话锋怎么一转再转到了这件事上。但姜行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直起身，像个叼着球却找不到人陪他玩的小狗，闷闷地放开他。
“你不是要忙吗，我不拦你了。”
南朔失笑，叹了口气，也坐起身向他伸出手。
“手给我。”
“嗯？”
姜行困惑地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瞪大了眼睛看他牵着自己的手往衣襟深处寸寸探去，温软瞬间细腻地围裹了上来。
“不……等、等等——我还什么都没准备……我……”
他语无伦次起来，感觉掌心被刮了刮。南朔靠在他怀里低垂着眉眼，低沉的笑在唇边翻滚着，口中吐出暧昧的热气搔过喉头的瞬间，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摸到了吗？”
“什、什么……”
“纸鹤啊，想什么呢小色狼。”
姜行被他捏了一把大腿狠狠制裁了，说谁呢啊，这分明是**裸的引诱。灰头土脸地将藏在衣襟深处的纸鹤夹了出来。
“你那时想讨什么，我都答应你。”
南朔想，那时候他们因为立场吵得不可开交。想必那时候姜行恨透了他，是他理亏，无论姜行提出多离谱的要求，他都应了。
“……那你要说到做到。”姜行慢慢地展开那张火烤又水浸的纸，化开的墨将纸面染成淡淡的灰，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花，简短的两个字静静躺在一片明暗交叠的花丛中。
——「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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