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琬发愁于该如何去见王谆时,褚国的求和使一行抵达盛乐。
他们指名道姓,要大司马参与此次和谈。
荀颐自然是不屑一顾,连容相都亲自登门大司马府邸邀请,他也不置可否。
和谈一事便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
容琬瞅准了这个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荀颐出席和谈宴会。
在她软磨硬泡之下,荀颐勉强同意了。
但即便如此,容琬也只偷得一个傍晚的空隙。
和谈晚宴在皇宫举行,褚国的和谈正使是卢太师座下大弟子。
晚宴开始之前,容琬便坐上了出宫的犊车。
玉章惴惴不安问道:“姑娘,这样行吗?万一大司马提前离席,去春霖殿找你呢?”
容琬亦有些不安。
她不是害怕荀颐发现,而是觉得这样背着他行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她定了定神,沉声道:“没事,发现就发现吧,我和阿兄之间清清白白,今日去,也是为了将话说清楚。”
说罢,她又问玉章:“引素安排好了吗?”
玉章学着她的沉稳颔首:“是,已经打发她回府取东西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方方面面都妥当了。
犊车来到白鹿寺,此处是容琬定好的见面之处。
夜色渐渐染透半个天空,数点繁星缀在其间闪烁,月色照亮了寺前石阶,铺上一层淡淡清霜。
容琬提着裙子,一步步拾级而上。
王谆已早早等候在白鹿寺的放生池前,怔怔地盯着池中鱼儿游曳。
月光映照水面,各色锦鲤在池中缓缓游荡,所经之处,带起一圈圈涟漪。
何其自由自在。
容琬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映入眼帘的,是王谆瘦骨嶙峋的背影。
原是风流潇洒的宽衣博带在他身上,宽松得过分,尽显空荡。
容琬知道,他这两个多月来,只怕过得痛苦不堪。
“阿兄。”
低声轻唤从身后响起,王谆倏然转身。
四目相对,容琬惊觉王谆的憔悴。
他从前是极其讲究之人,须发打理得干净清爽,绝不以污容垢面示人。
可是现在……眼眶青黑,唇周胡茬隐隐露头,脸都有些瘦脱相了。
若是不说,谁能相信这曾是与沈家世子并称魏国“双壁”的王家玉郎?
容琬眉头微蹙,轻轻摇头,“阿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该如此自毁。何苦世父还需要你照顾,王氏门庭也需要你撑起。”
王谆凝视着她的面孔,曾经含蓄但不乏光亮的黑瞳中,此刻只剩余烬。
他干涩着嗓音,“赐婚旨意一下,父亲口吐鲜血彻底昏迷,到如今已时日无多。等父亲故去后,我会上奏丁忧,带着母亲和族人回陈郡祖宅守孝。”
容琬一惊,心中颇为同情。
若不是姨母这道旨意,或许王侍中不会深受打击吐血,还能多活一段时日。
或许是看出她的不忍,王谆寂然道:“阿苒,你总是这么善良,奈何王家自作孽在前,如今也该自食恶果。”
容琬低声道:“阿兄,别这样说。”
王谆自嘲一笑,笑容满是苦涩和痛悔,“若是我早些查出是方家在父亲面前屡次诋毁你,我一定早早处置他们,绝不让父亲对你产生误解。若是我当时能够再坚决一些,以死相逼,求父亲去容家提亲,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说来说去,只怪我太软弱。若非我如此,我们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方家?!
容琬呆了一呆,却顾不得此事,急急宽慰:“阿兄,不要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自己,你已经很好,只是我们之间,终究欠缺一点缘分。”
王谆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阿苒,你不用安慰我,王家悔诺在前、王谆负你在后,我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我本无颜再见你,之所以传信请求相见,是因为有件事,事关你的安危,我必须让你知道。”
容琬静静等待未尽之言。
王谆问她:“你还记得送别沈言和你阿姐那日,射向我的那支箭吗?”
容琬颔首。
“那日后,我总觉此事不对劲,于是私下里调出了那日城门值守的虎贲卫名册,其中一人恰巧是王氏子弟,我找到他,询问当时城门上的情形。”
“他本不愿告诉我,后来是我以除名宗族威胁,他才吐露实情。”
“那日……在城楼上射出那一箭的,是大司马本人。”
最后一句话,他的语气,沉重到了极点。
容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想说,她早已知道荀颐背地里所作所为,可是她有什么颜面说?
王谆对她有愧,难道她又清白无辜?
“阿兄……”她上前一步,却欲言又止。
王谆没有看出她的不对劲,继续道:“原来大司马已暗自觊觎了你不知多久,我却从未发觉!我竟然这么笨,我怎么能这么笨!”
他的眼眶中布满血丝,面色痛苦不堪,声音也渐渐颤抖:“闭门的这两个月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来方家在我父亲面前肆意诋毁你,一定有他在背后指使!为了阻止你嫁给我,他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话至情绪激动处,王谆上前双手握住容琬的肩膀,以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叮嘱她:“阿苒,荀颐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心机和城府实在是深得可怕,我只恨自己到现在才看破一切,可惜为时已晚。他既然做得出这种恶事,丝毫不顾及你的名誉,我不敢想他为了占有你,还会用上什么手段。你千万要小心,不要与他有过多交集!”
他的这番话,属实是掏心掏肺,情真意切。
容琬呆了一呆。
荀颐安排方家对这桩婚事从中作梗?
她隐隐觉得此事透着蹊跷,但此时却无暇多想。
她瞒着王谆的事太多,而阿兄却以真心待她,她又怎么配得上?
容琬闭了闭眼,预备和盘托出:“阿兄,我……”
说出一切,无论王谆如何怨她、恨她,也都是她应得的。
王谆打断她,双眸凝视着她的面容,惘然问道:“阿苒,你我此生的缘分,真的已尽了吗?”
容琬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论她回答什么,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太残忍。
“我替她回答你,不止此生、来生,就是往后生生世世,你们也绝无半点缘分。”
一道蕴藏着万钧雷霆的漠然冰冷嗓音,硬生生打断二人的交谈。
荀颐慢条斯理从容琬身后的石阶缓缓踏上,晚霜似冰,将他俊美的眉眼染就一层煞气。
容琬僵在原地,心跳越来越重,令她感到揪心的疼。
王谆将目光投向她身后,满是忌惮、警惕。
眼见荀颐死死看向容琬,离她越来越近,王谆两步上前,保护般挡在了荀颐和容琬中间。
见状,荀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延诀不知从何处飞出,如鹰捕食般俯冲而下,电光火石的瞬间,王谆已被他铁爪钳住,动弹不得。
容琬转过身来,见状大惊失色,“阿兄!”
她看向荀颐,满面惊慌焦急:“荀颐,是我自己要来见王谆的,你不要迁怒他!”
不料荀颐置若罔闻,踱步到她身旁,长臂一展,将她搂入怀中。
他慢慢俯下头,用高挺的鼻梁在她耳边来回厮磨,极尽温柔缠绵。
王谆被双手反剪,目眦欲裂看着容琬被如此轻薄,愤怒大吼:“荀颐!你在干什么?肆意轻薄女子,无耻下作,你还是人吗!!”
闻声,荀颐看着怀中如玉雕般凝固的容琬,用在场之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好似在问一个顽皮的孩子,慢慢问道:“阿苒,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他的语气含着淡淡哀怨,令容琬觉得自己好像坊间话本中,寻花问柳风流多情的负心薄情郎,被家中妻室抓偷情抓了个正着。
王谆不可置信,他僵硬着看向容琬,只见她眼神中有自责、羞愧、悲伤,唯独没有否认。
好似当头一棒,敲击在他的天灵盖上,王谆闷哼一声,闭上眼双腿骤软,晕倒在地。
容琬失声唤道:“阿兄!”
她不由自主想上前察看王谆的情形,却被荀颐牢牢扣住。
延诀极有眼色,扛起王谆便消失在白鹿寺的夜色中。
“容琬。”
耳边传来短短两字,平淡到了极点,好似风平浪静。
但肩膀上生硬的痛感令她知道,此时的荀颐,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见她沉吟不语,荀颐面色平静问她:“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她恍惚想起,有人曾告诉过她,大司马越是面色平静,内心的怒火越是汹涌。
容琬缓缓转头看他,轻声道:“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骗了你,出来见王谆,为了给他一个交代。”
荀颐眯了眯眼,额头上的青筋跳个不停,牙根紧咬。
若非他苦苦克制,此刻满心怒火,足以将他灼炼为灰烬。
他冷笑一声,点了点头,从牙缝中吐出两字:“很好。”
容琬垂眸,她知道,若是自己此刻向他低头撒娇,闻声软语解释一番,他的怒气至少能消散一半。
但她偏偏就是张不开口,服不了软。
荀颐看她又回到那副据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觉浑身血液上涌,撞击着他快要失去理智的头脑。
他狠狠捏住容琬的下巴,满面阴戾:“给他交代?那你怎么不给我一个交代?”
“从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传信入宫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和我坦白,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费尽心机,哄我出席和谈宫宴,好方便你出宫和他私会。”
容琬听见“私会”二字,睫毛轻颤,但没有反驳。
“你宽慰王谆、夸赞王谆,情真意切字字用心,这些话我何时听你对我说起过一句?”
“你说你们今生欠缺了一点缘分,怎么,没能嫁给王谆,你很是遗憾?那你与我的终日缠绵又算什么,只是为了利用我、牵制我,好维护你那个废物一样的阿弟?”
最后一句话,像开刃利刀,狠狠扎进容琬心头。
他如此说,已经将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彻底否认了她的感情。
她不假思索扇了荀颐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寺中静谧的夜。
“荀颐,你发疯也要有个度。”
容琬清冷的嗓音回荡在夜色朦胧中,增添了几分幽寂。
荀颐被打得偏过头去,侧颜藏在月色下,看不清神情。
容琬挣脱他的桎梏,后退几步,看着他,轻声道:“处心积虑瞒着你,是我不对。”
荀颐神色微动,可容琬接下来的一句话,给了他会心一击:“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坦坦荡荡告诉你,我要和王谆见面。”
他猛然转过头,看她的目光,已不足以用愤怒和痛心二字形容。
容琬竭力让自己冷静,可声音中的颤意到底泄露了心绪:“我清清白白做人,实在当不起大司马那句质问。大司马心中已认定我处心积虑,我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
“呵。”
荀颐的唇间逸出一声似讽似痛的笑,“怎么,永容县主现在连逢场作戏敷衍我都懒得了吗?”
枉他还答应什么“约法三章”!
此时想来,简直可笑至极!
荀颐阴沉道:“逢场作戏也好,处心积虑也罢,容琬,你听好了,从今日起,我不准你和他再见面。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容琬别开视线,遥望夜空玉轮,清辉皓亮,照尽人间无数。
她还是那般柔声细语,却不再看他:“我的事情,与大司马无关。”
此话一出,荀颐顿觉脑海中苦苦维系的那根弦“嘣”地断落。
“好!很好!容琬,你有骨气!记住你说的话,从今以后,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他怒极之下连连点头,冰冷狂笑数声,声音狠戾决绝如夜枭。
说罢便赫然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徒留容琬一人,沐浴着白鹿寺满地的月色,飘带罗群随风翻飞,出尘飘逸。
宛若云宫桂树之下,阆苑化境之中,孑然一身独守万年的神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