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晚风穿过树丛,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
几丛蔷薇垂着枝叶,无声地偎在石墙边,花香沉重,掩住了这宅子由内而外散出的腥气。
白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南殊蜷在血泊旁的身影,与重逢那日被子弹擦伤后颤抖的模样重合,颤在沈承昱心头。
他没办法想象,她究竟是怎样度过这些年的日子。像褚南殊那样坚毅又聪慧的女人,竟被这吃人的宅子困了一年又一年。
沈承昱难以入眠,在卧房里来回踱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窗前。两指拨开厚重的窗帘,任由月光入侵。
可他并没有顺着月光的方向去看,而是习惯性低头,试图找寻那一日,躲在树阴下悠悠吸烟的身影。
石凳上一抹亮色闪过,刺入沈承昱的眼中。
定睛去瞧,原是红宝石在灯光下映出的绚丽。
褚南殊坐在石凳上,模样一如往昔,清冷中带着倔强。她轻轻摇晃手中的水晶杯,却久久未饮,好似在等候着些什么。
他怔愣半晌,手指来回犹疑,终还是抵上窗沿,轻叩两声,打破了独属于夜晚的宁静。
南殊被引的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便是邀约。
而他这次下楼,便没再有多余的犹豫。
南殊见他过来,便随手酒瓶放在脚边的地上,手中只捻一只杯子,歪头望向面前的人。
“南殊小姐,我没带杯子。”他轻笑,语气调侃。
她的眼神没偏,抬手自身后取出另一只酒杯,与自己手中的那一只轻轻一碰,杯壁轻响,调笑出声:“我带了。”
沈承昱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又被这人耍了,气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感情你是故意在这里等我?”
“不行吗?”南殊眉尖微挑,眼里满是胜利者独有的骄傲。
“当然可以。”沈承昱瞧着眼前这个眼神闪亮,如只小狐狸般俏丽的姑娘,只觉得她做什么都不过分。
伸手掠过她的指节,将那细细的杯杆握在两指之间。
南殊的眼神没动,只顺着手背上的温度慢慢将杯杆松开。双睫微微颤动,将眼前人的动作迷离开来。
她垂下眸去,有些醉了,就这样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不觉得我错了吗?”
这让沈承昱本是低下去倒酒的手顿在原地。
思索良久,抬起头来对上南殊的面孔。
这一刻他才看清,刚她眼眸中的那点明亮原是泪珠,此刻正悬在眼下,将落未落。
“你要是错......”沈承昱忽而低低一笑,好似在讽刺些什么,“这世上就没人是对的了。”
南殊轻嗤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话。只举杯抿了一口,眼神氤氲,唇色嫣然:“公使先生,就是比别人会说话。”
沈承昱没反驳,只在那双挑衅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心底那些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他从未有过这样被人反复戏弄的感觉。
纵使此番回国,沈承昱是带着父亲的嘱托与联姻的任务来接近眼前这个千金小姐。可相处了这些日子,褚南殊的刻意挑逗,与放纵后又疏离的态度,已经将他坚守多年的克制寸寸瓦解。
他不甘心再被她的情绪拉扯。按照计划,他才应该是那个掌握关系的人。
沈承昱近乎粗暴地伸手,从南殊的指间取过那酒,捻着杯梗一转,那一抹湿润的胭脂唇痕便转到了他的唇边。
将唇瓣凑上去时,他的目光未曾偏移半分,直勾勾盯着她的眼,低头,饮尽,没有片刻犹豫。
南殊错愕,眸光微颤,全然没料到他会这样。那种失算的感觉,如同整个人站在北方腊月的寒风之中,冷的说不出话来,连同酒意也褪去大半。
沈承昱只望着她,眼底未宣的深意若隐若现,仿佛已透过那抹唇印,将她未说出口的一切抿入舌下,入喉,沉入心底。
“明天下午两点,我车在门口等你,不要迟到,我只能休息一个小时。”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根本没给南殊任何反驳的余地。她做不出体面的表情,只得僵硬的点头。
“很好。”沈承昱似笑非笑,可那夺回主动的喜色却自眼角流了出来。
他不愿被她多留意,径直转身离开。独留南殊一人,认栽在夜晚的春风之中。
“一个小时......”她望向他远去的背影,低声呐呐,“还真是日理万机呢。”
面对他这般咄咄逼人,她竟没有半分气恼,反而愈发想要看看这个人的心思。
于是次日午后,褚宅正门前车尚未到,褚南殊就已站在石阶之上。
一身浅米色风衣衬得肩背纤直,腰带束得极紧,显出她一贯的冷峭身段。
帽檐压得极低,将眉眼投下一片阴影,似在刻意的遮掩情绪。
她站得极稳,连裙摆也仿若被她的气场定住,任凭风卷起树影浮动,也未挪动一分。
梅香手持一条米色的羊绒披肩上前,低眉至她的身侧示意。
“不用。”南殊抬手轻推,眼神始终望着门前的路。
那辆熟悉的深灰色轿车缓缓自远处驶来。
神色没什么波动,只略略眯了下眼,像是在确认这是否是他。
车还未停稳,她便抬脚下阶。
沈承昱自车前绕过,绅士的帮南殊打开车门。
阳光洒在她的侧脸,将那只露在风衣袖口外的手染成淡金。那是一双干净白皙的手,难得没戴手套,也未着佩饰。
片刻犹豫,终还是搭上了沈承昱的掌心。
“我们去哪?”坐上副驾才想起这个问题,是有些晚了。
沈承昱并未转头看她,只将方向盘握的紧了些:“去码头。我去确认一批外交行李的清点记录,还有下周出港的通行文书。”
目光并未得到回应,南殊便将头轻轻偏向车窗一侧,语气松散:“旁人的行李清点,还需要你亲自过问吗?”
“是我自己。”他尽量保持着声色的冷静,余光不住去观察南殊的神色。
见她的面孔依旧被帽檐遮着,头面向窗外,看不清是喜是悲,便自顾自的解释:“我的假期要提前结束了,兰国有要务,临时调遣我去任公使位。”
话音落下,车内寂静一片,只余车轮压过路面发出的阵阵噪音。
南殊选择闭口不答,并非冷漠,而是心头翻涌起的万般情绪,叫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什么语气,向公使先生开口。
说“一路顺风”显得太过官方,说“早些回来”又过于僭越。
只得刻意避开他的神色看向窗外,心口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如今力道松了,褶皱怎么都抚平不了。
码头上一贯的繁忙,人影绰约间,陈彬的身影现在眼前。
二人刚一下车,海风便迎面扑上来,带着咸腥的潮湿。
见沈承昱过来,陈彬立刻带人上前,手中紧握一叠通行文件。
“沈先生,船只已经检查完毕,收发加密设备与通信保障都已符合外交标准。外事文件已封箱,三号仓还在做最后一轮清点,是否现在过去?”
沈承昱点头,目光却还留在南殊身上。她站在海风里,风衣衣摆被吹得微微拂动,却始终一语不发。
“你留在这等我,不会太久。”
他说得轻描淡写,全然似一声出于礼貌的告知。
可这句话夹在海风之中落在南殊耳里,却觉得这声“等我”,是翻过了万里风浪,又轻飘飘地落在心尖,压得她呼吸一紧。
南殊没答,只抬眼看他一眼,目光中既无拒绝也无应允,苍白的如同一张外交辞令。
沈承昱被她这副模样逼的顿了顿,喉结微动,终还是迈步离去。
南殊站在原地良久,望着堆在不远处的货箱与港口匆匆的人群,眸中神色越来越低。
她想说点什么。例如,你不要走,或者,能不能再留几日?
可话至唇边,又都咽了下去。
千言万语终在他走回自己身边时,化成一句简单的问候:“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沈承昱并没即刻回答,单手插兜顺着南殊的目光望去,于脑中反复咀嚼这个问题。
“力所能及的,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他语气平稳,却藏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情绪。此刻站在南殊身前,沈承昱的身影被阳光拉得修长,风吹动衣角,将胸前口袋巾的边缘微微拂起。
字字句句缥缈在风里,让人听不清含义。
力所能及的都做到了,那不能及的,又是什么?
南殊只想着这个问题,唇瓣几度张合,还是未能发出声音。
这短暂的静默,终被远处汽笛拉响的鸣声打破。轮船缓缓驶离码头另一端的泊位,白鸥惊飞,海面掀起阵阵浮沫。
“沈承昱。”她第一次唤起他的名字。
他顺着风声转过头去。
风太大,她的帽檐轻轻掀起,南殊欲要抬手按住,却被他抢先一步。
他自知冒昧,手已撤去,却仍贪恋帽檐上那点稍纵即逝的柔软。
“一路平安。”
她抬眸,眼底浮起一层说不清的迷离光影,语声轻,却极稳:
“沈承昱,我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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