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吓得。”南峤似乎很满意梅香的反应,翻身将她揽在怀里,“我是说等南殊的孩子生下来,刚好和昭妤作伴。”
他又在试探,多年来常是如此。他总觉得她不是真心,总觉得她骨子里一直恨他。恨他因为一时任性,而夺走了她本该平淡幸福的人生。
梅香对此,已然有些倦了。她坐起身子粗暴地擦了下眼,手腕落在被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小姐是您的孩子,我不该问这样的话。”
“好了。”南峤扣住她的小臂向后一拉,便将人再次圈入怀中,“做母亲的,问问也没什么。”
“母亲”两个字太重,直直击垮了梅香所有的克制与自尊。泪水骤然铺满整张面孔,抽噎剧烈得,好似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尽数抖出。
她曾想过,若是当年再坚持一点,绝不答应大少爷的示好,那她如今早就该听到那声本就属于她的“母亲”。
可那时的她太年轻,还不清楚这两个选择分别意味着什么。从小长在褚家,梅香下意识便觉得,世界就是长长的走廊与深不见底的庭院。而身边高高在上的主子,就是所有的寄托。
所以当南峤向她伸出手,梅香便毫不犹豫地奔过去,在他的羽翼之下一躲就是十年。
朝夕相伴的日子里,他是少爷无疑,偶尔也是倔强的少年。可最多时,他是把她逼得无路可退的男人。她敬他又怕他,却从未想过逃。
因为她明白,无论自己在他眼里是光是影,这一生都只能跟着他走。
“是我的错。”他低沉着嗓子喃了一句。
见梅香还只顾着哭,便将人抱得更紧:“昭妤是我的女儿,她不会受任何委屈,你不必担心。”
她止泪回头,眸中的水光渐渐暗淡下去。将未出口的那句,“那我呢?”,生生咽回胸腔。
当年梅香第一次察觉异样,不过是清晨起身时的一阵恶心。她偷偷躲在屋里边吐得昏天黑地,被同屋的雪霁笑说是着了风寒。她自己却清楚,那股眩晕与沉重,不是小病小灾。
刚巧南殊正在国外读书。她无事可做,就被调去做一些零散的活。每天扎在人堆里,洗衣做饭,跑腿扫地,反正哪里缺人她就去哪里。
那时褚南峤还在军校读书,不常回家。她就捂着肚子做事,行走间低头快步,不敢让人瞧出半分端倪。可肚子一天天鼓起,终究是掩不住的。
那夜他回家,触到她腰际紧绷的布条时气得发抖,脸色白了又白。
她本以为南峤一定会逼她打掉,毕竟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暖床的姑娘,怎么配生少爷的孩子?
可没想到他在得知消息后,转身便闯去跟南音大吵了一架。南音苦口婆心地说“只是个下人”,却换来褚南峤重重拍案的声响。姐弟二人争执的声音灌满廊道,足足一个下午未曾停歇。
自那之后,梅香就被安排到了单独的屋子。屋里添了床丝被,还多了个小丫头照应。褚家那些素来凌厉的规矩,竟也在她身上破了例。
他说让她安心养着,孩子生下来,就会有体面的身份与富足的生活。
那一刻她信了,整个人连带着一颗心都软了下去,却没注意到他眼神中那点细微的变化。
他看着的不再是情人,而是一个影子,一个负累,或许还是一个冲动之下爱过的人。无论是什么,都绝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
可事到如今她都仍不死心,偏要问上一问。主动挪了挪身子向他贴近,唇瓣擦在南峤的颈间,见他没有拒绝,便探指尖有些僭越地攀上他的后脑:“少爷,如果再添一个......您会高兴吗?”
刚才她突兀地提到昭妤,南峤就猜到梅香是想说些什么。他故意绕弯子,想避开这个话题,没成想她竟这般执着。
颈间的温热更甚,促着他下意识答了声“不会”。
怀中的柔软在刹那间散去,她僵着身子,覆在他身上手骤然失力,滑落在枕上。
南峤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话太重了,于是吐掉口中的烟雾,垂头补道:“我是说不会有的。”
若是说刚才那句只是一记耳光,那这句便是戳在梅香心头的利剑,是她自取其辱的惩罚。
但南峤也并非有意刁难,只是总习惯在她面前吐些真话。细细斟酌这两句话,觉得横竖都是不对,干脆按掉手中的烟低声道:“睡吧。”
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假话哄她,因为他不会两次去犯同一个错误。
为了避免发生,南峤早就在根源上永远杜绝了这个问题,只是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抱得紧些,就能留住他。
南峤回应过她手臂的力道,不知是因愧疚还是什么旁的心思,叫他将轻轻一吻落在她的额间:“好了,睡吧。”
梅香便只得顺着安抚止住抽噎,缓缓闭上双眼。
而夜里的温存,往往只能停留在夜里。褚南峤风流成性,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事情。最近几个月收心些,连着宠爱一个叫茉莉的女明星。圈子里还调侃,褚大少爷是被这美人勾了魂,日日泡在剧院不出来。
但又有小报称,这些传言多半是女明星为攀高枝有意放出,真真假假,外人分不清楚,南峤却也没出面解释。
而南殊的身子不便,原本不爱出门,可奈何碰上旧友英国公使夫人邀约看戏。褚家最近同沈家因婚事不协割席,南殊干脆斩了苏州那边同沈家洋行的合作,打算另起炉灶,为支援前线寻新的遮掩。
她刚在租界成立了救护同盟会,邀请公使夫人担任名誉会长。所以面对夫人的主动邀约,南殊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于是出门时特意穿了宽腰的旗袍遮掩,想着才四个多月,外人瞧不出什么。
一开始两人聊的到还算愉快,可后来话锋愈发别扭,逐渐转向她的私事。南殊想到从前沈承昱提到过,他与公使先生亦有私交,才觉察出这里面有沈承昱的授意。想到这个人在暗中偷偷试探自己,便生出几分不悦。
看完戏走到剧院大堂,茉莉小姐的大幅海报从二楼垂落,引得众人驻足。
南殊抬眼,见上面的人身姿绰约,俏颜妩媚,却怎么看怎么别扭。于是寻了个借口叫公使夫人先行回去,自己则叫了剧院的负责人下来接应。
不多时,穿着一身墨绿制服的人便迎上前。圆形镜片下的目光中满是谄媚:“褚二小姐,您刚看的那场蝴蝶夫人,可还满意?”
她没回话,眼神始终盯着海报上的那张脸。
“明白!”那人机灵,马上鞠躬做出请的手势,“二小姐您这边来。”
南殊跟他来到二楼包房,刚进门还没等落座,便听“砰”的一声。
包间的拱形开口前,彩带与花束齐飞。
灯光霎时暗下,幕布在乐声中徐徐展开。几只镁光灯亮起,光线落于一处——那位当红的美人身上。
笑容明动艳丽,举手投足间,银白色的羽毛裙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引得全场哗然。
如此喧嚣,叫南殊觉得胸口憋闷,本想就此离开,却见观众席中突然让出一小片位置。惊呼声传来,紧接着,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那条走道。
南殊走到窗边向下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映在眼里。褚南峤正领口半敞着倚在栏杆旁,含笑的嘴间好像叼着什么东西。
楼下人群中忽而传出一声:“褚大少爷,这是要当众求婚?”
南殊微微眯了眯眼,抬手示意,便有人将一只小巧的望远镜递到她的手中。
透过镜片,那一幕被无限放大。那东西在褚南峤齿间闪出亮光,衬得他的眉眼愈发张狂,将那女人从台上一步步引了下来。
她扭着腰凑到他身边,瞧见那东西时显然微微怔了一瞬,随即脸颊泛红,娇笑俯身,竟真轻轻咬住了那枚戒指。
而这个小东西,原本应该躺在南殊的梳妆台的角落里吃灰。
她将望远镜朝身侧递去,目光却始终落在南峤身上。唇角的弧度未变,但眉间浅浅多出一条褶皱。
红唇轻启,吐出“荒唐”二字。
却没成想这句调侃,竟让旁人接上了话:“他不一直都是这样?”
南殊闻声回头,对上贺绍卿的脸,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自从她和沈承昱一刀两断之后,这个人就阴魂不散,常埋伏在她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给她心上一击。
“不过这个,是他捧的时间最长的姑娘。”他却像看不懂脸色一般,将手中的漆木食盒放在桌上。
南殊讨厌被人监视,想径直出门,却又意识到这剧院里到处都是记者,在贺绍卿进来后贸然出去,会被人猜忌关系。褚家今日,不能两个人都不要脸。
于是强压怒火,扶腰于桌前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褚小姐还有闲心问这个?”贺绍卿朝楼下抬了抬眉,有意转移话题,“好多人闲言,说这次他是真的要娶。”
南殊白了眼舞台上交织的灯光,冷笑着翘起腿:“用我的戒指?”
“那是你的东西?”他原本覆在食盒上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笑摇头,“看来传言不虚。”
毕竟褚南殊作为一母同胞的姐姐,在褚南峤心中的地位大家有目共睹。那位茉莉小姐能拿到她的东西,在外人看来,八成真是被这位少爷放在心上的。
南殊微微偏头,不阴不阳地道:“是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