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出神,身后却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低吟:“多厉害的女人啊。”
沈承昱闻声转过头去,贺绍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半张脸掩在伞影之外,雨水斜斜落下,打湿鬓发。
他眼神迷离地望着褚南殊的方向,像是在同沈承昱说话,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她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我记得她刚到牛津时,连租界的头版都登过她的照片。他们叫她,‘东方最美的珍珠’。”
沈承昱没立刻作声,只是低头弹了弹手中伞柄上粘着的一滴雨珠。
“东方珍珠……”他抬眼望向那抹伫立在江岸的身影,语气沉着而稳,“她配得上。”
顿了顿,才转过头来,目光由淡而锐:“不过,贺先生若只是想收一颗珍珠供着,我劝你趁早放手。”
“她是锋刃,不是美玉。哪怕你把她供上神坛,也是握不住的。”
沈承昱刻意咬住句尾,将“握不住”三个字击去贺绍卿心头。
余光扫去,见身侧人的手指正不自觉地捻着袖口一角,水滴顺着指节淌下,一滴一滴,像在克制什么更深的情绪。
都是这一带的士绅大族,沈承昱早就听说过贺绍卿的身世。他虽然是他父亲的独子,但架不住是外室所生,所以自幼在圈子里倍尝冷眼。这样的人眼中看到的“高贵”,往往不是拥有,而是供奉。
而他此刻看向褚南殊的眼神,静得近乎诡异。其中读不出爱慕,也并非欲求,更不是嫉妒。只像隔水望火,仿佛眼中映着的,是某种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幻象。
但贺绍卿听了他的所言,似乎并不气恼,只是嘴角轻勾了一下,冷淡的哂道:“那么沈先生,您呢?”
沈承昱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嗤笑一声,最终没有回话。
耳畔只剩雨声稀疏,风穿过港口边的金属厂房,吹出一连串细密的哨响。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没有再说一句。
直到那道身影款款而来。
“雨愈发大了。”南殊走近,笑容依旧,目光却在二人之间游走片刻,像是察觉了什么。
贺绍卿伸手想要帮她抚去肩头上落着的水珠,却被她略微偏头,巧妙地避开。
她的脸色比平日更白了一分,雨水从额角滴落,将鬓发贴在脸颊上,却没减她半分从容。
眼角余光扫过贺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她甚至不需一句寒暄,便半步退入沈承昱撑起的伞下。
伞柄自他手中斜撑而起,将她的衣摆也一同笼了进去。
南殊低声道了句:“多谢了。”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贺绍卿垂下手,不大自在的将目光落向港口另一头。
“我这还有公务。”声音依旧保持着应有的体面,“褚小姐先回吧,改日再续。”
南殊轻轻点了下头:“那贺主任您忙。”
转身欲走之际,她却忽然回头。
伞下的灯影映在她睫毛上,勾出极淡的水光。她没有笑,只淡淡地唤了一声:“绍卿。”
贺闻声望去,她站在伞下,水光映在眼尾,温柔,却透着一丝寒意。
“再见。”她轻声。
说罢,便转身上了车。车门合上,将风雨一并隔绝在外,也隔绝了曾经所有暧昧、错付、与未说出口的执念。
贺绍卿不住的跟随车辆向前两步,却被水洼绊住了脚。
水中倒影映着伞下的身影。他只瞥了一眼,终是没再向前。
车门合上那一刻,风雨被挡在窗外,唯余一车的潮湿、沉默与闷热的怒意。
沈承昱侧过头看她,车内光线幽暗,映着她睫羽微颤。
南殊却毫无波澜,只是靠坐在座椅一角,指尖搭在膝上,动作缓慢地取下那只湿透的手套,指尖冷的有些难以弯曲。
他本想开口问些什么,哪怕一句“为什么”。可那口气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车子驶出港口,雨势却不减反增,像是被先前的沉默激怒了一般,密密麻麻地抽打着窗玻璃,打得夜色四分五裂。
“二小姐!雨太大了,我们好像走错了路。”司机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把南殊从半梦半醒之间叫了回来。
她睁眼向外看,才发现四周一片陌生,连个路牌都瞧不见,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和模糊不清的水汽反光。
“这是哪?”她内心轻蹙,下意识将披肩往身上裹了裹。
港口本就偏僻,连通的岔道又绕,暴雨一盖,整条路几乎没有辨识度。司机也显得有些慌,只能结结巴巴地应:“抱歉二小姐,应该是岔错了路。我下去看看。”
“慢点。”她提醒道,“雨天路滑。”
司机下车后,车厢内又归于一片沉寂。南殊没有看他,只是伸手去摸自己身上的披肩。泛着潮湿,沿颈窝沁出一层凉意。
她本能地想打个喷嚏,却强忍住了,生怕显得狼狈。
为稳住场子,率先开口道:“沈先生,麻烦您将今日我们被困在此处的事情保密。要是别人知道,这么晚了我还跟你在外面独处,实在不妥。”
“褚南殊!”
“现在你还在跟我谈这些?”他终于是忍无可忍,“今天的事,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南殊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手套叠好,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独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还记得你给我的那张票子吗?”眼底升起一丝玩味,“你的签名,就是我的钥匙。”
他猛地转身,双手撑在两侧椅背之间,几乎将她困在座位一隅,怒容满面:“我给你钥匙是让你开门,不是让你在墙上凿个洞出来!”
“哦?”南殊停止了摆弄手套的动作,轻轻偏头,挑起眉头问道,“有什么区别吗?走门还是走洞,不都能进去吗?”
“走洞......”沈承昱张了张嘴,一时竟接不上话。
他混迹于外交圈,早已习惯人情世故、言辞迂回,这样不加修饰的回答,还真叫他措手不及。
俯身往她身边又逼近半寸,语气中多了一分低冷的威胁:“你就不怕我不配合?”
褚南殊非但没有躲,反而伸出手来,缓缓将一指染着朱红的食指,点在他眉心。
“你们这种人,把名利看得比命还重要,又怎么会单单因为想跟我置气,就去冒坐牢的风险?
“我说的对吧......承昱沈?”
她有意把名字的顺序倒过来念,调笑之意极重,却又冷静的拆解了他全部的心理防线。
沈承昱沉默了片刻,像是将她那句话一字一句咀嚼,才忽地轻轻笑了声:“怪不得离家之前,我父亲说你聪明得不近人情。”
笑意带着几分嘲意,眉眼间的怒意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他靠回座椅,不再逼她,却转而望向窗外仍在暴打玻璃的雨点。
南殊眨了下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真夸还是假骂。
哼笑一声后也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心底只觉得爽快。
公使先生,也竟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二人回到璇畅居时,院中已经能听到稀稀疏疏的鸟鸣。
南殊无言,只脱下外衣由梅香接了,径自回了屋。
沈承昱站在廊下,看着她的背影在檀木屏风后渐行渐远,直到那扇雕花门缓缓合上,一声轻响,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锁在了外头。
他便回了客房,却未得好眠。
梦里尽是翻飞的文件、冷雨下的纸单、她站在灯影里说“钥匙”的模样。再睁眼,天已大亮。
早餐时,他习惯性地早到,却在饭菜端上桌后仍不见南殊的影子。
本以为她是因为昨夜舟车劳顿贪睡,直到梅香领着一个身穿白褂,手提药箱的中年医生匆匆从内院出来。
沈承昱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等梅香送人回来,忙开口询问:“二小姐怎么了?”
“二小姐病了。”梅香面色发白,连唇角都起了泡,“小姐昨日在风里站了太久,回来就开始发热。一直折腾到现在才睡过去。”
“她病了?”沈承昱怔了一下,像是实在难以将昨夜那个运筹帷幄的人与“病了”二字对在一起。
思绪未平,脚步却已不自觉地随着梅香迈向内院。
雨后的回廊积着一层湿气,晨光照在木檐上,泛着微微的冷意。
南殊的房门紧闭,一派静谧。梅香刚要开门,才瞧见沈承昱跟了过来,于是便向后退了两步等吩咐。
他没有敲门,只是站定在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扇雕花木门,指尖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落下。
半晌,他忽而回头,声音压得极低:“你去厨房,煮一碗姜茶。”
“是。”梅香立刻点头,正要退下,却听他又补了一句:“老方子。两片老姜,三颗红枣,一个桂圆,糖少许,再添一点点黄酒。”
“先煮沸一刻钟,再小火焖着,不要急。”
梅香愣了一下,才应道:“是,我记下了。”
沈承昱点点头,没有再言。只是临走前又望了下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瞬的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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