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门当时并不知道她庄姨和贺惊涛为何看起来那样忧愁。
其实到现在也不太知道。
她只记得她说要学刀的那天晚上，贺惊涛吃着吃着饭，突然说要下山一趟，让庄净秋照看好关雁门。
庄净秋筷子一顿，看了关雁门一眼，而后点了点头：“几天？”
“三天左右。”贺惊涛三两口把扒完饭，把碗往桌上一放，“你们最多等到第五天下午。”
在当时关雁门的印象里，这还是贺惊涛第一次说要出门，她十分好奇地昂头问：“师父你要去哪儿？能带我吗？”
贺惊涛：“不能带你。”
关雁门立刻蔫了。
贺惊涛揉了揉她的脑袋：“师父不在的这几天，也要好好练武，知道吗？”
关雁门用筷子戳着碗中米粒，“哦”了一声。
贺惊涛蹲下身，朝她挤挤眼睛：“等师父回来，就教你学刀。”
关雁门“嗖”一下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晶亮：“真的？”
贺惊涛点头：“真的，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关雁门撇嘴：“经常骗，前天才骗了我，害我绕着山头多跑了五圈。”
贺惊涛失笑：“这次是真的。”
关雁门想了想，决定给他一点信任，双手抱胸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十分宽宏大量地道：“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贺惊涛没接这话，只扯了扯唇角，站起身，再次揉了揉她的发顶，然后返身回屋，拎出一把关雁门从没见过的长刀，往背上一背。
“走吧。”贺惊涛说。
于是庄净秋牵着关雁门，贺惊涛牵着马，三人穿过湍急的谷溪，走过高悬的吊桥，绕过奇诡的鬼峰，走了不短不长的一段路，走到了贺刀寨的寨门前。
说是门，其实并没有什么门框门板这种东西，只是一处极为陡峭的断崖口罢了。
崖壁上有一条曲折台阶，每个台阶只有成人小半个脚掌那么宽，旁边也没有什么可以当扶手的东西，山崖下是一片雾气缭绕的野树林。
这就是贺刀寨里的人想要下山，能走的唯一道路了。
在关雁门还不会武功的时候，她每次下山，都是被带她下山的长辈们背着的，这两年她的武功有所精进，才自己走了几次。
贺惊涛回头望了望隐在云海中的贺刀寨，目光中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而后俯身抱了抱关雁门，又叮嘱了庄净秋两句，朝两人一摆手：“行了，就送到这里吧。”
夜风吹过贺惊涛随意扎在脑后的辫子，露出他背后那柄又宽又厚的长刀。
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在他背着的那把刀的刀鞘暗纹间流淌，如同溪流在崎岖的山谷间流淌。
关雁门说不清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她看着贺惊涛的背影，忽然出声喊道：“师父！”
贺惊涛脚步一顿，站在陡峭的石阶上，回头看向她。
关雁门抬手一抹，将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扒到耳后，噔噔蹬两步跑到石阶边，问贺惊涛：“师父，你的刀叫什么？”
贺惊涛一愣，随即垂眸一笑：“我的刀啊，我的刀没有名字。”
关雁门不解：“没有名字？”
贺惊涛点头，朝远处云海一望，又很快收回。
“当年教我刀的人对我说，出刀如人心，纵同门同谱同学一式，真到出招之时，千人也有千相，心不同，道不同，刀便不同，刀痕即心痕，刀路即世路。”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关雁门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郑重，“我还没明白我的‘道’是什么，所以，我的刀没有名字。”
贺惊涛说了这么一长串，当时的关雁门一点也没听懂，一脸茫然的看着贺惊涛。
贺惊涛无奈一笑，朝她摆了摆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听不懂这话。”
关雁门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那等我长大了，就会懂了，对吗？”
贺惊涛这次看了她很久。
如雾的月光落在两人身上，远处的云海被浸泡在浓蓝的夜色中，缓慢的流淌着，夜风是凉的，山道是陡的，贺惊涛看着关雁门的目光是重的。
他松开了牵着马缰的手，往上走了两步，直到与关雁门平视，才停了下来。
贺惊涛伸出手，没有再摸她的脑袋，而是如同对待一个“大人”一般，按了按关雁门的肩膀：“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他放下了手，看着满脸懵懂的关雁门，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道：“虽然师父不太希望你懂。”
山风很大，吹散了他这句如同叹息一般的话，关雁门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还欲追问，贺惊涛已经一摆手，转身离开了。
几乎直上直下的山道之间，干瘦的刀客背负着一柄几乎有他大半个人宽的刀，牵着一匹老马，慢慢悠悠地朝山下晃去。
贺惊涛走的第三天晚上，关雁门就觉得寨中的气氛怪怪的。
每个她遇到的人都沉着脸，然后在见到关雁门的一瞬间，又立刻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轻松模样。
关雁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隐隐焦急起来。
她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偷偷爬了起来，决定去寨门边看看。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了窗户，从窗缝里钻了出去，而后十分熟练地蹿上了房顶，踩着才学会没多久的轻功步法，躲过了寨中巡夜的人，朝寨门处跑去。
不料她刚拐过鬼峰，就看到寨门的方向有火光。
关雁门呼吸一窒，脚步一停，赶紧往山岩后藏了藏，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往寨门处看了一眼。
庄净秋正提着一盏灯笼，与几个人站在寨门边，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因为离得太远，关雁门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内容，只能靠身形和站姿，勉强认出这几个人都是她比较熟的长辈。
关雁门十分好奇，她想靠得更近一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环顾四周，什么能藏身的地方都没找着，只能躲在山石后干着急。
好在山间风大，关雁门又站在上风口，屏息凝神，勉强能听到一些被山风送来的只言片语。
她贴着山岩，垫着脚尖又往外蹭了蹭，支棱起耳朵，听了半天，只捕捉到了“寨主”“五天”“雁门”“转移”这几个关键词。
“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呢？”关雁门茫然想，“转移什么？转移我吗？”
她一头雾水，再次探头，往寨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来。
庄净秋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完的，正朝她这边走过来了！
完了完了完了。
关雁门来不及继续琢磨他们刚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满脑子只有对“庄净秋要是发现她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偷听，她铁定要挨揍”这件事的恐惧。
她左看右看，最后一咬牙，往前迈了两步，踩在断崖边缘，看准了崖壁上的两处突起，十分胆大包天地往下一蹦——
然后被一只手拎住了。
关雁门僵在了半空中，如同一条被挂在风中等着风干的咸鱼。
“你大晚上跑这边来干什么？”庄净秋把关雁门提溜上来，摆在了地上，叉着腰拧着眉问她，“还偷听？”
关雁门干笑着：“那什么，庄姨，我睡不着……”
“睡不着是吧，”庄净秋十分和善地一笑，抬手一指远处的跑马场，“去绕着跑马场跑一圈就能睡着了。”
关雁门哭丧着脸：“庄姨我现在能睡着了……”
她从小被一群长辈簇拥着长大，十分清楚对付哪个长辈用哪一招好使，见庄净秋要发火，立刻黏黏糊糊地蹭了上去，开始耍赖和撒娇：“庄姨您别生气，我就是好奇，我也没听到你们在说什么……”
她仰着一张委屈巴巴的脸，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对不起嘛，您别生气了，我不想跑圈儿……”
庄净秋被她看得什么脾气也没了，十分无奈地一扶额：“行行行，不跑不跑。”
关雁门趁热打铁，夸了庄净秋一句“庄姨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接着向跟在庄净秋身后的一众长辈问了好，又转头看向庄净秋：“那我就回去睡觉了，庄姨。”
庄净秋明知她现在的乖巧是全是演的，但还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揉了揉眉心，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关雁门如蒙大赦，撒丫子跑了。
贺惊涛走的第四天下午，寨子中的气氛更加诡异了，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沉重感。
关雁门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连练功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猜出来了寨中的人应当都在等贺惊涛。
她也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贺惊涛在第五天还没有回来，寨中或许就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关雁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隐隐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难得有些惶恐起来，踩梅花桩的时候差点还踏空，把庄净秋吓了一跳。
“今天怎么了这是，这么没精神？”庄净秋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也没发烧啊……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太晚了，打瞌睡？”
关雁门晃了晃脑袋：“我没事，庄姨。”
她往寨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嘟囔：“我就是在想，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庄净秋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她轻叹了一口气：“他会回来的。”
“毕竟……”庄净秋往寨门的方向望了望，自言自语低喃，“现在还不是时候。”
关雁门正欲问“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庄净秋就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嗔怪道：“小孩子别多嘴，没精神就回去睡觉。”
关雁门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关雁门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好像是被庄净秋牵着，回了睡觉的屋子，爬上床躺下了。
庄净秋帮她掖了掖被角，布满茧子的手在她眼睛上轻轻一盖：“睡吧，睡醒了师父就回来了。”
庄净秋的声音很温柔，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关雁门觉得自己的眼皮痒痒的，眨了眨眼睛，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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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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