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垂眼一笑：“一个死人。”
“死人？”关雁门拧眉，“您都知道这人是死人了，为何还会认错？”
“因为我不信，”殷窈语气平淡，她拔下发钗，挑了挑烛芯，半垂着的眼睛里映出两点摇晃火星，“我不信这人真的死了。”
关雁门想起自己方才包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来的就是一双眼睛，于是眯眼问：“这人的眼睛很像我？”
殷窈“嗯”了一声，偏头看了一眼关雁门的眼睛，又很快收回视线：“一模一样。”
和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的人……
关雁门想了想：“这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多大年纪？”
“不重要，”殷窈叹了一口气，“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很害怕见到这人？”
“怕，也不怕。”殷窈将发钗在指尖转过一圈，盯着钗尾上的小梅花，话音中带着一抹很淡的怀念，“这人是个好人，只可惜好人不长命。”
“那为什么会怕？”
她抬手，将簪子插回发间，自嘲一笑：“因为我是个坏人啊。”
她抬眼看向关雁门：“坏人都是害怕好人的，不是吗？就像你，因为你是个好人，我也很害怕你，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敢跟你讲啊。”
关雁门无言以对：“您哪里是个坏人了？”
殷窈摸了摸头上发钗，朝她一勾唇角：“我刚才想杀了你。”
关雁门非常淡然，“哦”了一声：“然后呢？”
殷窈扬眉：“你连刀都没带，你不怕？”
关雁门摸了摸腿上匕首，也朝她一勾唇角：“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在江湖上跑了几年，想要我命的人不少，而且我又不止会用刀。”
殷窈来了兴致：“你既然知道我是殷窈，应当也知道我是‘七剑八刀十二暗器’中的‘病梅钗’吧，你觉得能靠一把小匕首打赢我？”
关雁门实诚道：“不觉得，但是我长了脚，要是打不赢的话，我会跑。”
殷窈被她噎住了。
关雁门：“而且我出来的时候，给章云烽留了线索，要是我太久没回去，他会来找的。”
殷窈冷哼一声：“你居然指望章云烽来救你？”
“不是指望，”关雁门指出她话中不严谨之处，“是有备无患。”
她诚恳一笑：“就像您刚刚说的，坏人都是害怕好人的，其实反过来也一样，我这个好人，也挺害怕您这个不知好坏的人的。”
殷窈差点被她气笑了，上下打量了关雁门两眼：“你就是贺惊涛的徒弟吧，这股装神弄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劲儿，也就他能教出来。”
关雁门本还想再死鸭子嘴硬一下，听殷窈这么一说，索性也不装了：“您认识我师父？”
“见过。”殷窈往椅背上一靠，“但不熟。”
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三天前，进宝镖局收到了贺惊涛的徒弟要随守关将军进京的消息，当时我因为另一个任务，已经等在京中——”
她转头看了关雁门一眼：“我知道我要是不说那个任务是什么，你一会儿也会问，索性就告诉你吧，有人在镖堂里挂了令，指明了要我接，让我在京中等着，务必保证守关将军离京之后，能活着回到北疆。”
关雁门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殷窈撑着下巴，悠哉游哉道：“这还不明显吗？意思就是，可能有人会等在章云烽回北疆的路上，要他的命。”
顿了顿，殷窈补充了一句：“其实京中也有人要他的命，但是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了。”
关雁门拧眉：“这个挂令人连离京后的人手都买好了，他很确定章云烽能活着离京吗？”
殷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闻言挑了挑眉：“或许这人挺有钱，在京中也安排了保护他的人手呢？”
关雁门犹在沉思，垂眸不言。
殷窈也不管她，自顾自说下去：“我既然得保护他，那我想着，我总得跟他接上头吧，这家点心铺是进宝镖局在京中的一处暗桩，所以我下午一接到镇北侯府有几个士兵出门的消息，我就让铺子老板提前准备了一下。”
关雁门回忆了一下，胡茬当时确实是被铺子老板的吆喝吸引过去的，心情顿时十分复杂：“准备什么？漫天要价，一个梅花饼卖二两银子，让章云烽的兵付不起账，然后把人扣在这边刷笼屉抵饼钱吗？”
殷窈点头：“对啊，我把他的兵扣在这边，那他一定会来找人，我不就能和他说上话了吗？”
关雁门顺着她的思路一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确实可行。”
殷窈一拍手：“对嘛，只可惜事情没按照我料想的方向发展。”
她横了关雁门一眼：“你太有钱了，来帮那个胡子拉碴的兵把账付了。”
关雁门无辜：“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付钱这件事本身又没错。”
殷窈觉得自己脑仁疼：“确实，我当时站在楼上往下看着，都在思考如何补救了，店小二就带着你那封信上来了。”
“那封信我原打算离京后，再找个暗桩寄出去的，信里头塞的那张要给宁王府的字条，原是章云烽那个亲兵要送给他妹妹的，我昨晚刚截到手，因为怕里面的东西被别人看到，就随身带着了。”关雁门一笑，“谁料我运气好，在京中就找到了暗桩，就把信给老板了。”
“那你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殷窈凉飕飕道，“京中权势错综复杂，你也不怕这老板不是进宝镖局的人。”
“我曾与这铺子老板有过一面之缘，我帮过他一点小忙。”
“原来如此。”殷窈点了点头，“我说你怎么这么虎，这种东西随手塞。”
关雁门笑了笑：“所以您看了我的信。”
殷窈白了她一眼：“你自己封皮上写着需镖堂堂主亲启，我就是北堂主，看你个信怎么了？”
进宝镖局设四方镖堂，东南西北各一，每个镖堂设一位堂主，负责筛查各方令签，确保镖局中没有太出格任务的同时，也偶尔需要给一些接了任务，却因此惹了麻烦的接令人擦屁股。
关雁门进京路上杀梁志，就是因为“殷窈”这个名字牵扯到了进宝镖局，她也因此察觉出了江湖与北疆之间涌动的诡谲风云。
说起北堂主，殷窈才想起来了自己原先想问的问题：“我是通过进宝镖局的消息，和你直呼守关将军名字的行为认出来，你是贺惊涛的徒弟的，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关雁门指了指她脑后的钗子：“我是先看到了你的钗子，然后猜到你是殷窈的。”
“只是猜到？”殷窈不可置信，“然后你就直接叫我殷前辈了？”
关雁门一点头：“试探着叫了一下，反正叫错了又不会掉一块肉，谁知道你真的是。”
殷窈被她气得又一个倒仰：“你这姑娘，你真是……”
关雁门弯起眼睛：“其实也不完全靠猜吧，主要是进京路上，梁志提到了您，否则我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况且，我虽不知道您在北疆是为了什么，但阳关校尉欲挑唆谋反一事闹得很大，足够影响许多人，现在既然事发，你留在北疆的目的应当已经达到了，北疆潜伏的各势力都会有所行动，那你趁乱离开北疆，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
殷窈向来喜欢聪明人，关雁门这段条理清晰的话瞬间引起了她的兴趣，顺着她的话问：“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京城？”
“因为章云烽来了京城。”
关雁门朝她一笑：“北疆诸事都被章云烽捏在手里，凡想插手北疆事务，或者借北疆之势者，都绕不开他去，您应当也不例外。”
“让我猜猜，”关雁门托着下巴，拇指在自己颌骨处轻轻摩挲，“你是替进宝镖局办事的消息探子吧？所谓的‘接任务’，也只是为了掩盖你的真实目的罢了。”
殷窈看了她半天，忽然低笑出声：“我确实应该杀了你，人聪明是好事，但是太聪明就该死了。”
不料关雁门摇了摇头：“既然我猜对了，您就不能杀我了。”
殷窈奇了：“为什么？”
“进宝镖局现在的老板是谁？”
殷窈眯了眯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啊，”关雁门摊手，“进宝镖局开了这么久，自八十年前，第二任老板去世后，连专门做消息生意的‘闻风楼’都不知道它究竟归到谁手中了，这人藏得这么好，我当然要好奇一下。”
殷窈“哦？”了一声：“你都说了，连闻风楼都不知道它现在的老板是谁，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我方才问你，进宝镖局现在的老板是谁的时候，你没有先说‘不知道’。”
关雁门看着殷窈忽然凝固的表情，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殷前辈，第一反应很重要，说话的时候不能光顾着装神弄鬼。”
殷窈差点被她噎死，干瞪着眼睛，决定再也不开口了。
关雁门摆了摆手，说回了正题：“我不知道进宝镖局现在的老板是谁，但是这人应该需要借我的手去做点什么。”
殷窈立刻正色起来：“做什么？”
“不知道。”关雁门笑了笑，“我要是知道，我也不会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了。”
她垂眼，再次摸了摸腿侧的匕首，轻声道：“但是我觉得你知道。”
殷窈呼吸微微一窒。
关雁门抬起眼，直视殷窈的眼睛：“你的立场或许不与进宝镖局完全一致，但应该也差不了多少，进宝镖局的老板应该与你有些联系——”
“所以进宝镖局的那封暗杀令，包括五年前的那封要送给‘余止戈’的信，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
摇曳烛影下，她站起身，从袖中抽出一物，往殷窈面前一放，偏头笑道：“所以，您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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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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