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天气醉游郎。
官道上车马疾驰,尘土飞扬,正开得旺盛的蒲公英被踏得稀烂,绒毛带着种子,跌跌撞撞地飘上半空,飘得高高低低,一大一小。
路上扬起来的尘土让人恨不得离得远些,那味儿呛人。
驿站上的人望着这些江湖客来来往往,心里早盘算熟了。这帮人十有**会在这几条官道交汇的路口歇歇脚,顺便去铺子里买点吃食,喝点水。
久而久之,驿站边上的小镇也热闹了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片烟火气。
地方不大,但是各类商铺还算齐全。
比如街口中央那家酒铺生意不错。
江湖人路过大多要在这里打个尖儿,喝上两杯,附近的食肆也常来这里采酒,有时候店里客人一多,酒水供应不上,全靠这家救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儿的酒种类多,味道也好,门前支起的桌椅小摊,总能坐得满满当当。
“掌柜的!再来一坛酒!”
门外一桌镖师刚赚了一票大单,一伙人兴致正高,几坛酒下肚,从傍晚一直喝到天黑。
店里店外忙活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掌柜王二坐在柜台边上,低头拨拉着算盘,偶尔还得和路过的差人寒暄几句,人一多就显得有些招架不住。
“掌柜的!酒——!”
王二打了个哈欠,结果鼻子里吸进了飘来的蒲公英絮,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跟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破旧沾灰的衣裳,头上胡乱扎着个蓬松的麻花辫,搭拉在左边肩膀上。他挥挥手,让店里的青年去给对面客栈送坛好酒,自己伸了个懒腰,只得亲自顶上去跑堂。可终归人手不够,四五岁的小丫头只好小心翼翼地帮着爹爹给客人上酒。小丫头不像他爹,她生得粉雕玉琢,动作虽然慢了点儿,但客人们反倒乐呵呵的,谁也舍不得催,只觉得这孩子可人疼。
眼见门外那伙镖师喝得东倒西歪,王二赶紧把人劝去对面的客栈歇息。他本事不多,只会酿酒糊口,对面客栈的老板也时常照应着生意。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事彼此都帮衬着点。
单身老父亲王二,带着闺女在这街口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图一个岁月安稳。
和往常一样,王二哄着闺女睡下,等小丫头呼吸均匀了,这才独自溜到后院,泡起了暖池。
起初这里只是小小的一口流水,他花了好些时日才将泉口化作两股,一股用来酿酒,一股用来养个暖池。王二在池子里哼着小曲儿,心里琢磨着明天吃点什么好。
忽然,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对劲。
王二猛地回头,定睛一看,才发觉后院的墙角竟然蹿出一个人影。
这一下,王二一个激灵,从池子一头蹦到了另一头——
大晚上的,自己家后院怎么就闯进了个大活人!
那人影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可王二也顾不上细想,赶忙捡起衣服就想跑。他虽然怂,但是也没那么怂,只是觉得现在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安全感。
可偏偏就在这时,胸口忽地一热,心尖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似的,烫得他一愣神。
也就是这一耽误,那人影已然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按进了池水里。王二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水,刚挣扎着冒出头,头发又被拽得生疼。他在池水里咬牙借了股巧劲,顺势扭住对方的手臂,猛地一拽,也把那人拖进了池子。
可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两人在水里纠缠成一团,扑腾得水花四溅,不知道哪个寸劲儿没使对,砰的一声王二一脑袋撞到了石头上。自己也赶巧儿一脚踹到了他屁股上,给他直接往后踹得坐进了水里。
还别说,这屁股还挺有弹性。
头上的伤让王二一时间找不到反击的机会,只能咬牙运起功力,强行压住伤痛带来的眩晕感。
好在他赶忙就适应了疼痛,意识也清醒了些。
眼见那人刚从水里冒头,王二眼疾手快,聚起内力,一掌拍向了对方。
却没想到,对方几乎在瞬息之间下意识接住了这一掌,身形一晃,本能地也聚起内力,反手将这一掌还了回来。
借着月色,对面那人也隐约看到了王二的样子。
被水浸湿的碎发黏在王二的两颊,头部因为撞击而流下的血液晕染得到处都是,红润了他因为难受而面无血色的脸。男人只能愤恨地向自己瞪着一双桃花眼。那在水中被自己牵制住的身材说不上多壮硕,但那副挂着水的薄肌比常人还是结实很多——这是他刚刚在水中打起来的时候用手摸出来的。
就在两人运气以内力互相较量的时候,那人身上莫名其妙涌起的燥热突然一泄而空。
与此同时,王二也猛地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儿——这人身上被下了蛊,还是情蛊。
情蛊,只有下蛊之人能解。
而中蛊的人却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春情昏了头脑,全凭本能行事。
按理说,中了情蛊的人该去寻自己的有情人,谁曾想偏偏阴差阳错地正好找上了他王二。
王二身上也有蛊。
两人以气互斗时,王二体内的蛊顺势吞噬了那人的情蛊,也算是歪打正着地把蛊给解了。不过,这原本是解蛊的下下策,万不得已王二不会以身试险,只是这次恰好是误打误撞将蛊解了,侥幸无恙。
其实也不全算是误打误撞。
他体内的蛊好食蛊,他估摸着是最近没喂够虫,才引来了这只情蛊上门。
但是这蛊本就是喂不饱的,就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喂不饱。
就像现在,他心尖上的蛊被开了胃口,仍在饥肠辘辘地想要吞食蛊虫。
可问题是,这里哪还有蛊虫给它吃?
于是恍恍惚惚之间,王二身前一倾,将自己的双唇贴到了那人的嘴上。
唇瓣相触的一瞬,水气与体温交缠在一起,带着令人心神恍惚的湿热。
王二似是被心口蠢蠢欲动的蛊虫驱使着,下意识地加深了这个吻,舌尖探入对方微微张开的口腔,轻轻一勾,卷走了藏在那人舌底的温热。他一边吻着,一边贪婪地吮吸着那股甘甜的气息,仿佛要将那人深藏的气力一同摄入腹中。
但是他在怕,他心底里头在发慌。
他不想继续下去,可就是控制不住。
蛊虫在心尖处雀跃着,几乎要破壳而出,王二自己也被蛊虫催得意乱情迷,理智像被泡在温水里,一点点融化得七零八落。
耳边只能听见水声潺潺,还有彼此细微急促的呼吸声,在夜色和池水的蒸腾里,交缠成一团,缠绵又暧昧。
然而随着夜风一吹,原本被吻住的人慢慢觉得心头那团灼烧的火似乎熄了些,连带着昏沉的大脑也一点点清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眉心蹙起,本能地想要推开眼前这个人。
可王二感受到了他的抗拒,反而咬紧了牙,捧着他的脸不让他逃,只是吻势也由最初的贪婪变得温柔了,带着一点安抚意味。
两人黏在一块,唇齿交融间只剩下浅浅的水声和夜风吹过耳廓的凉意。
那人呼吸渐稳,心底的燥也褪了,终于在微微喘息中彻底定了神智。
短短一瞬,局势陡变。
王二心里清楚,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是对方的对手,于是心底里蓦然升起的求生本能还是叫他毫不犹豫地运起内力,趁着两人尚有几分交缠,一掌击向那人心口。
然而那人动作极快,本是想下意识接住这一掌,却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改了主意,身形一侧,硬生生避了过去。
王二一击落空,心头咯噔一下,连忙想再补一掌,手势才起,却只觉身前一空。
水面荡开涟漪,那人已然没了踪影。
人虽然不见了,水里却还残着他方才压下来的余热。王二盯着水面看了两眼,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他一边骂骂咧咧地收拾残局,一边默默备好热水洗了个澡。
换完水,他晕晕乎乎地回了屋子。好在身上的伤势不算严重,头上的创口也不大,只是血流得欢,看着唬人罢了。
怕吵醒正睡得香的女儿,他特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放得格外小心。
第二天一早,王二又跟没事人似的,该开店开店。
只是他整个人看着憔悴不少,站在柜台后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事都是使唤着店里的两个伙计去干。
不管怎么说,小命还在就行。
这事儿,权当自己倒了大霉,过去了也就懒得再想。
其实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倒霉。毕竟,还占了人家不少便宜。
虽然这便宜他也没那么想占。
只是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功力好像涨了很多,而且涨得离谱,多到他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运用自如。于是这几天,白天他照常开店,晚上就窝在池边调息,琢磨着怎么把这股横冲直撞的气息化为己用。正好早睡早起,他反而睡得比以前还踏实。
每天一大早,他就精神抖擞地拎着扫帚开门做生意去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上。
当然,表面上是这么回事。
谁心里没点数呢。
小丫头拿着煎饼窝在屋里啃着,听见王二咬着饼含糊喊了声“爹爹”,便一边嚼着,一边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她仰着脸,还啃着手上的饼,嘟嘟囔囔的:“我想吃糖葫芦。”
她的声音还是小孩子般的奶声奶气,但这会儿却理直气壮还有点横,不像在酒铺里那样软软糯糯地撒娇。
平日里她在铺子里说话就像个乖巧的小女孩。她知道只要表现得乖一点,爹爹就会给她很多好吃的,闯了祸店里还有客人替她说话。她还小,不懂什么深浅,只知道想吃好吃的就要先说好听话,尤其是不能偷偷摸摸做不让做的事,不然屁股上要开花。
“大早上吃什么糖葫芦?”王二这个当爹的虽然说在平日里女儿要什么给什么,但也不想把女儿惯得不成样子。可话刚落地,他脑袋一低,心里一动,最终还是数出六枚铜板给她:“给我也带一根。早去早回。”也不是惯孩子,主要每回都是他自己想吃,有人顺便跑腿。
是惯着自己。
“好嘞!”小丫头把铜板小心地揣进了怀里的小兜兜里,风风火火地转身又飞奔去街口找卖糖葫芦的小贩。
上午两个伙计在前面忙活着,王二带着女儿坐在门边,一人一串糖葫芦,吃着吃着便发起了呆。
父女俩靠在一起,发呆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今天因为官道不知道在修什么,来往客人稀稀拉拉,铺子里难得清闲了半天。直到傍晚人稍稍多了起来,王二才重新坐回柜台后头,一边清着账本,一边让小丫头帮着给客人结账。小小的人儿趴在高高的柜台上,认真得不得了。
男人一边忙着,一边瞥见隔壁粮铺的小娃子,才四岁就能就已经能把《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唐诗也能挑着背上二三十首,就连《论语》都能断断续续念上几段了。反观自己家闺女,诗词歌赋一点儿不会,听两句就能睡着。
王二倒也没强求她,只随她性子来。
不过在一群孩子里,比起吟诗作对,她账算得最快,认钱最准。
“爹爹。”
小丫头跑过来,拽着王二的裤脚,灵活地蹭上了他旁边的椅子,凑到耳边小声道:“那个大哥哥好漂亮呀。”
“嗯?”
王二放下手里的毛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屋角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独自饮着一碗甜酒酿。
那双剪水秋瞳一抬,王二便看见一个极为漂亮的青年。
青年皮肤细腻胜雪,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天真,偏生五官精致得近乎雕琢,透着几分张扬。他的唇色殷红,带着一种逼人的锋锐气势。
那确实是个极美的男人,美得能让人忘了呼吸。
常人只需一眼,便可以被那副沈腰潘鬓的姿容勾了魂去。于是王二匆匆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只觉得再看一眼可能就让人觉得冒犯。
“比不上我们家小月出。”王二摸了摸女儿的头,“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别打扰了人家。”王二说着,将跪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抱下来,细细替她整理衣襟。
“知道啦——”小丫头应得爽快,捏着一小把铜板,一路小跑着去给客人结账了。
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
好奇心一点一点涨上来,小姑娘忍不住琢磨着,这个漂亮的大哥哥怎么一个人坐了大半天,还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
莫不是有人鸽了他?
趁着王二去酒窖的工夫,她终于耐不住性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位大哥哥面前。
学着爹爹平时在酒桌上跟人唠嗑的架势,小丫头拿了壶蜜桃酿。
这酒甜丝丝的,没什么度数。她以前偷喝过一口,结果被爹爹抓到,挨了好一顿手板。
“大哥哥!”
小姑娘踮着脚把酒壶搁到桌边,又费劲地往里推了推,接着自己也一屁股爬上了对面的凳子。
小手小脚的,动作麻利得很。
青年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酒碗。
他的笑意温润如春风,眼底却藏着一抹压抑不住的凌厉。那双眼睛像蛇一般,冷冷地盯紧了猎物,危险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可小丫头什么也没察觉,只趴在桌上,使劲盯着他看,眼睛亮晶晶的。她全然不怕地伏在桌面上,对上了青年的双眼,咧着嘴学着大人的腔调大声道:“这壶请你喝!”这时她的声音不像寻常的孩子那样甜甜的,孩童的声音里多了些粗野——这是在模仿着那些酒桌上的男人。
青年嘴角一挑,笑着问她:“这是你爹爹让你送的?”
小女孩每天都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地叫着王二,几乎来店里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在店里帮忙。
“嘘——!”
小丫头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紧张地冲青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左右张望了一圈,确认爹爹没在附近,才凑近些,小声道:“不要告诉爹爹!我是偷偷——”
青年微挑眉梢,低声追问:“偷偷?”
“……偷偷来找大哥哥聊天的!”
小丫头眼珠一转,话锋一溜烟就绕了过去。她心里门儿清,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刚才偷着拿了壶酒——尤其是爹爹!
“找我聊天?”
青年低低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单手托着下巴,歪头望着她。
“唔……”小丫头想学爹爹那样搭话,却半天憋不出来了一个字。于是她想了想,悄声声地问道:“大哥哥是在等人吗?”
青年慢悠悠地笑了笑,声音懒懒的:“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小丫头皱起小眉头,显然没听懂,又噔噔噔跳下凳子,跑到青年身边,麻利地爬上了旁边的长凳。
“那大哥哥等不到人,还会继续等吗?”
青年侧头看着她,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满是单纯的好奇。她怕这个大哥哥等不到人就跑了。
他笑了笑,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温润的蜜桃酿。
半晌,他轻声开口,尾音微微拖长:“会不会呢?”他自问似的,眸里的光亮随着酒液轻轻晃了晃,他唇角微扬,眉眼间浮起一丝读不透的狡黠。而后青年又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隐隐的笑意。青年的嗓音带着清冽的凉,又带着少年般的漫不经心:“不知道呀。”
随后他看着店内磨磨唧唧的人,打了个哈欠:“可等不到也得等呀。”
青年眼里的王二:长得好像不二家的棒棒糖(别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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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蛊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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