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一如往常,在铺子里打点着自家的营生。街对过儿那家客栈的掌柜蔡虎忽然晃了过来,靠在门边和他扯起了闲篇儿:“你听说没?镇子北头那片养的鸡,全死光了。”
王二正往坛里封酒,闻言挑了挑眉,没作声。
蔡虎接着说起那起怪事。
一开始是鸡冠子忽然变了色,那鸡冠紫得发黑,透着一股腥味儿。再后来,鸡身上的羽毛成撮地脱落、腐烂,骨头裸露在外。到了最后,一群鸡软塌塌地歪倒在地,好像筋骨尽数断了。而那些鸡死前竟连一声都不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活生生掐断了脖子。
后来就连腹中的卵也出了岔子。
初看与平时无异,近前却隐隐泛着一股与怪鸡无二的腥味。如果敲开,里面就会流出混黄发暗的浆液,还会看到一个黑得发亮的圆球,那竟有几分像死婴的眼珠。
有人想把这些怪东西埋了,刚出门还未靠近沟边,便有一群苍蝇不知从哪儿扑腾而来,像是闻到了什么东西,一边嘶抱作一团,一边顺着人的袖口、裤脚往里钻。手一抖,簸箕里的东西砸在地上,腥臭瞬间炸开了,苍蝇密密麻麻地全扑了上去。
然而事并未到此为止。
当夜,街口的人说他们听到了鸡在笑。那笑声密密麻麻,还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喊,男女不分,此起彼伏。邻近几户人家夜夜听着鸡圈动静,也打着灯笼守在院中。有个后生胆子大,守到半夜,听见鸡圈里扑通乱响便提了根棍冲出去。可圈里鸡已死光,他却连个影儿都没瞧见。待到天亮才发现地上散落着脏污的鸡羽。
“虽说这事儿吧,确实邪门,”王二一边把胳膊肘搭在蔡虎的肩上,一边斟了杯茶,递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人,语气却带了点忍笑的调子,“可怎么听着总那么好笑?”
说到底,什么“东西”能专门挑鸡来下手?哪儿有这么霍霍的法子?
你说是为了吃吧,管他什么飞禽走兽,真成了精的,哪舍得这么糟践?
可你要说是故意来闹的,这满世间不平之事多得是,它怎的就专跟鸡结了仇?
“话是这么说没错,”蔡虎抿了一口茶,咂了咂嘴接着道,“再说了,这鸡本就是驱邪的阳禽,哪有邪门的专挑它下手的?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他顿了顿,眼角往外一扫,低声又道:“但你听我往后说呢——”
虽然确实并无人出事。
可奇就奇在,那东西偏只杀鸡,不沾人。
有户人夜里听得屋后井里“咕咚”一响,似有物坠入,又似有物浮起。他们循声看去,只见井边不知何时多出一团模糊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蠕动,慢慢地,从井中一点点爬了出来。
那东西生得极怪:鸡头,爪子上长了人的指头,脖颈底下的毛全是烂乎乎的黏液。它伏在院中,趴得极低,一点点地朝前爬,而身下留下了一道湿滑的痕迹,腥骚扑鼻。
“咯——咯咯。”
那声音低哑难辨,像鸡在叫,也像人在笑。
看见的人头皮先是一炸,腿便软了三分。
那怪物身上的臭味儿顺着风钻进人的骨缝,院里的人再不敢多看,拔腿便逃,连门都没顾得关,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家门。
等到天快亮了,这户人家才叫上左邻右舍提了灯火折返回去。
这会儿后院静悄悄的,一只鸡也不见了。
倒也不是全不见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模样怪异的死鸡,喉间破开一道细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叼住啄穿,死得极静,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其余的鸡,不知是躲了、逃了,还是被带走了,只剩下鸡毛和一地的血。
而且,地上还有着一道道湿痕,自屋后井边延伸而来,蜿蜒不定。院中青砖湿了一大片,残水未干,像是某种东西留下的足印。腐臭顺着风扑上来,隐隐夹着股土腥味儿,叫人恶心。
“这般离奇?”月偃倚在边上,语气漫不经心,倒也自顾自斟了杯茶。
他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突然出现在了铺中,听着两人讲那只怪鸡的事,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王二看着他,许久才幽幽地说,“本店茶水另算,四十文一壶,待会记得结账。”
“你这儿的茶怎么比酒还贵?”月偃抬头扫了眼墙上挂着的酒价,又低头看看手中茶盏。虽是带着几分抱怨,可啜了一口之后,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这壶茶滋味清润透骨,与他平日里喝的茶相比也不遑多让。四十文一壶,倒也不算冤。
可就在蔡虎绘声绘色地讲完那怪事之后,铺子里安静了好一阵。
不知道哪儿刮来的风吹得门吱呀作响,屋檐下的水珠滴答在空置的酒坛里,像是跟着什么脏东西一同喘气。
王二没出声,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敲了敲,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他忽然扯了下嘴角:“这事儿……”
他话还没说出口,月偃便接道:“这‘东西’是在寻找什么。”
晚上月偃硬要留在屋里头蹭饭。
王二抱着酒坛去了后院,才刚要往酒窖走,眼角便扫见歪脖子树下小姑娘正坐在那儿写着什么,而她身后却还坐着个人,那人正给她闺女手把手教写字呢。
王二看着石桌那被月偃抱在腿上练字的王月出,皱着眉头清了清嗓子。
王月出看着爹爹,本来刚想开开心心地跑过去告诉王二她会写自己和爹爹的名字了,结果看着他满脸愠色,知道自己忘了爹爹曾经嚼烂了舌头嘱咐的话:
她今日不该偷懒没看书。
也不该把那一桌子的蜜饯果脯吃得干干净净。
最要命的是……爹爹还曾反反复复地叮咛过:要当心坏人,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虽然她觉得这个大哥哥不像坏人。
她讪讪地又缩回去,眼骨碌乱转,干脆躲回月偃怀里,期盼着这位漂亮哥哥能说几句话缓和爹爹的怒气。月偃倒也慢悠悠地放下了笔,他举起王月出练过字的宣纸,语声清朗:“这一个「為」字,小月儿可是琢磨了许久才数明白几个点儿,你不想看看?”
小月儿?
王二脑袋发紧,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自家闺女取过这样的乳名。
透过纸,王二清楚地看见上面写着「王為」二字。
他默不作声,沉了片刻才低声问眼前的青年:“你哪儿知道的?”
这个名字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
江湖人行走在外,命悬一线,谁不是拣个小名混日子?
“你印上刻着的。”月偃呼扇了一下手里叠着的纸,“忘了?”
那枚姓名印是他在王二书桌上瞧见的,就明晃晃摆在那里,不能怪他手多。
王二那会儿好像还在给谁写信,虽然字丑了点,但写得挺认真,还特地拿了枚姓名章,在末尾押了个小印。
印挺漂亮的,落款也利落。
王二本就有些不痛快,这回似是有些恼了,语气有些发狠:“你爹你娘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东西吗?”
月偃语气不急,手指漫不经心地翻着纸页:“我没爹没娘,所以确实没人告诉过我。”
男人本想继续骂,嗓子却像哽住了,只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月偃低头看了眼纸,又抬头看他,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那你是什么意思?”
王二一时语塞,脸色涨红,嘴巴张了又闭,像是找不到词。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找补,只能硬挤出一个字:“哎——”
“我不叫‘喂’,也不叫‘哎’。”月偃也不理会他的尴尬,只从一打纸页中拈出一张,唇角带笑:“这里面也有我的名字。”他拿起那张纸,看向王二时眼尾轻挑。
他本意让王二过来看,谁想到王月出趁机凑上来,对着爹爹讨好般地一个字一个字边指边大声念道:“月、重、轮!”
月偃也不恼,反而捏了捏王月出的脸蛋。见王二冲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他眉眼一弯,张口便要添上一句,告诉他自己的姓是哪个字:“月是……”
“三辰垂光,照临四海。焕哉何煌煌,悠悠与天地久长。”
这诗句从他唇齿间脱口而出,月偃心头微顿,不知怎的竟似被绮罗香暖轻轻一撩,脉息都慢了一拍。
王二垂眸看向坐着的男人,唇角微扬:“月重轮行,倒是称你。”月偃听得出他话里夹着的阴阳怪气,但不计较。
话里话外,是借着这首极盛、极自我中心、极天下为我所照的诗,说他太拿自己当回事。
想起他回回来酒铺时那张扬耍人的模样,王二心里就发梗。
真当这世道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
王月出探着小脑袋,一脸天真地给爹爹解释道:“我是小月亮,哥哥是大月亮!”
“吃饭去。”王二一把将王月出拎起来往边上轻轻一放,“我看你是偷懒好几天了。”王月出看爹爹没有真的恼火,赶紧笑嘻嘻地跑了。
月偃并未告知他的本名,纸上只写了一个姓氏和他的表字。
倒也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名讳,他只是存了点坏心思,偏想看他何时意识得到,猜得出来。
他只想知道这人有没有拿他当回事。
吃饭时,月偃先是坐在桌边,语气不轻不重地嫌了几句饭菜粗陋不精,听着倒颇为挑剔,真吃不下似的。可话虽这么说,最后还是赶在王二骂骂咧咧之前老老实实地动了筷。
倒也不是真个嫌弃,只是那饭……的确寻不到几处下口的地方。
饭是粗米煮的,粒大不匀,边角略显焦黄,像是锅底略沾了火。菜色虽齐,却多是咸辣重口的下酒菜,咬一口便觉齿间生涩。边上的一碗蛋汤也不算差,只是汤面漂着些蜂窝状的蛋花,显是火候过了些。
不至于难吃,却实在谈不上精致。入口之后,只觉肚里是填了东西,嘴上却全无滋味可言。
也不怪王月出平日里喜欢吃零食。
王月出盯着碗里的蛋花,又看了看爹爹,声音轻轻地问:“爹爹,咱家以后还吃得上鸡蛋吗?”
“这有什么吃不上的?”王二说罢便又给了她剥了一个茶叶蛋,“咱家就衬鸡蛋了。”
“可是孙叔叔说,现在的鸡只会下臭蛋。”小女孩怯怯地说。
“孙叔叔?”月偃嚼着垫牙的大米问道,“哪个孙叔叔?”
王二咬了口饼:“就是那个老在外头巡街,还总来我这儿赖酒喝的孙富贵。”
细细算来,月偃来这儿次数并不多,偏偏每回都碰上孙富贵借着巡街的由头往这儿钻,蹭吃蹭喝不说,临走还总得打包一份外食。
“你们听我说嘛——”小姑娘见他们交头接耳,面上带了点恼意,语气也重了几分,“不止孙叔叔一个人说,我那些朋友也都这么说的!”
那天晌午,铺子前的巷口蹲了一排孩子,歪着脑袋晒太阳、玩石子、吃零嘴儿。
小男孩嘴角沾着糖渍,撅着嘴道:“我家这两天都没鸡蛋吃了。娘说鸡都下不出蛋来,都给憋死了。”
“我爹把鸡都卖给城外人了,”另一个孩子叼着根甘蔗嚼得响,“说那蛋里能孵出怪东西,谁还敢吃?”
“真的吗?那蛋里真能长出怪物来吗?”有个年纪小些的孩子怯怯问道。
“我娘说有的蛋里会长出眼珠子来,一敲开就在里面转,还带血丝!”
“哇——”
一群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怕归怕,但说起来比谁都兴奋。
王月出没吭声,只低头抱着手里包着鸡蛋的肉包子,一口一口小心地啃。等别人都吵完了,她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家还有。”
一群孩子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羡慕也有,好奇也有。
有个小男孩扒了扒地上的小石子,忽然问道:“你们说……要是怪物真是从蛋里孵出来的,那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
“哎哟——你这不是和我爹我娘吵起来那回问的一样吗?我娘非说是鸡先出来的,我爹说是蛋。”
“那怪物也算鸡吗?要是它先出来,那就是先有怪物,再有蛋?”
“可怪物也是从蛋里来的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又争起来,问题没个结果,倒是把王月出听得发了好一会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蛋裂开了,从里面爬出一个有爪子的东西,歪着头看她。忽然那东西“咯咯”笑了一声,像是谁在笑,可那笑声却又像是在鸡鸣。她吓得从梦里醒来,搞得她今天对着蛋花汤犹豫了很久都没动勺子。
小孩子也许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但她记得的那个梦实在清楚。
而今天,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屋子黑沉沉的,四下无声,只亮着一盏孤灯,灯火昏黄,极像爹爹柜台上的那盏旧油灯。案上箩筐里搁着的几枚鸡蛋一个接一个地裂了,壳面慢慢张了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蛄蛹着,小心地,一点点剥开了外面的皮。裂缝里露出一只眼,圆圆的,湿亮亮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想躲,却发现自己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自蛋壳中爬了出来。
那怪东西像一团黑色的影子,攀着桌沿一寸寸地往外爬,身上滴着水,湿漉漉的,沿途留下一路水痕。
后来停到跟前,又抬头望她,歪着脑袋,裂开了嘴——
向她扑来。
她猛地惊醒,胸口砰砰直跳。
屋里黑压压的,只有窗缝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将屋顶的压抑铺成一片。
王月出不再躺着,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
她拎着小裤子,准备下床尿尿。下地时,她忍不住往桌上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有一团黑色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卧在了那儿。
其实王二家里的伙食在当时挺好的(就是做饭难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鸡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