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偃这几日的行踪完全是避着人的。
一则,他不愿让人察觉自己已功力尽失;二则,取回功力的法门本就不能光明正大,只能暗中施为。
太墟人多眼杂,况且他位在其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是落人话柄。
底下那些人,对他的行事素无好言。他们表面恭顺,心底却藏着千丝万缕的傲慢与轻蔑。尽管嘴上不说,却个个都巴不得他出一点岔子。
好在他素来行事飘忽,去处难寻,旁人早已习惯他的孤行乖张,若非必要,谁也不愿与他正面打交道。他的行动,倒无人察觉出什么异样来。
只是这几日,他过得并不舒坦。
起初,他依王二之言,在藏经阁查典索录,几乎翻遍所有南疆密录与世间蛊虫志,才寻得一种与其症状最为相近的「情蛊」:情动而不自知,神魂燥乱,欲念勃发却无处可解,唯有与下蛊之人欢喜方能缓解。缓解缓解,亦为无解之蛊。
那王二是怎么解的蛊?
月偃沉思良久,脑海里浮现那夜男人与他对峙的一幕,不禁心下一沉。就像他的功力莫名其妙被那人“吃”了去,这蛊……似乎也极为诡异。
可那些典籍却未曾有提及过
不该是这样的。
月偃心里蒙上了一层疑虑。
另一方面,他知道是谁给自己下的蛊,应该是说当他以为那是春毒时,心里就隐隐有点数。现在想来,连“谁干的”加“怎么干的”这两笔账都已经算明白了,剩下的就看他什么时候能连本带利还回去。
虽说心里想的事有些不三不四的,但他手上却没停,依旧翻阅着那些古卷,神色平静得就像真是在钻研术理。
他原本一直在典籍中寻找能够替代丹田的法子,可无论如何推演,最终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丹田无可取代。古卷中不乏失去丹田的人试图重塑一个新的丹田,但无一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可王二在没有丹田的情况下还能自如运转内力,月偃是讶异的,甚至难以置信。
但现在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只要他还能调用内力,就说明他的功力还有往外吐的机会。
譬如月偃此刻心中所思合欢宗的炉鼎之术。
有典籍言:合欢宗所传秘术,多由双修道侣暗中推演而成,虽不入清门正流,却自成一系。此类术法往往因不便公言,皆于室内密修。虽未绝于世,却因术理逆反常道,坏了伦理纲常。
故此类禁术早已被诸宗封禁,藏之深阁。然世间总有铤而走险之人。可若一经发现,不论出身何宗何门,皆属重罚之列。
但月偃素日里研习禁术时极稳极静,既不困于法,也未被术所侵。
他自幼修习诸家功法,所学虽杂,却极为通透,年岁不长,已能从中自辟一道。那一路术理,旁人觉着邪,他却未曾放在心上。
正邪于他,不过是世人习惯用来区分远近的法子。
只要顺着性子走得安稳,哪条不是路?
「造鼎」,月偃其实最先想到的就是这条路。对王二这个盛着自己功力的罐子来说,将他炼为炉鼎再合适不过。可是问题在于,他并不想和王二有什么过多的亲密接触,那天晚上纯属情蛊作祟令他意识昏沉,才会差点乱了分寸。
况且……他那晚被王二亲了那么一下后,心头就直犯膈应。
那日在酒铺里他仔细瞧过,王二长得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五官放一块儿不难看,但怎么看怎么别扭。那副皮相既不俊朗,也不雅致,就连青楼随便一个小倌的都比他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实在是没有想和他亲近的**。
最主要的……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连带着他的功力一起,就彻底结束了。
所以,他才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造鼎。他一边挣扎,一边翻遍了古卷,试图找出其他能取回功力的法子。
谁知他思来想去,竟又鬼使神差地跑去了那家酒铺,打算再看看王二这破罐子到底是怎么个构造。可这一看不要紧,不仅没看出个所以然,还先让他没来由地又气了一肚子火。
也不是毫无来由。
他眼瞧着王二那厮正笑嘻嘻地给客人斟酒,嘴上赔着不是,脸上挤着笑,眼角眉梢全是市井做派。那张原本就不怎么体面的脸,一旦这么一笑怎么看怎么碍眼。
王二的确拿着壶酒眉眼弯弯在那油嘴滑舌,笑得一副见谁都熟的模样。可这实际上就是生意人陪个笑脸多赚几文钱再正常不过,旁人看着也以为是一个市井老油条罢了,偏偏月偃越看越不是滋味。他倒不是在意王二跟谁说笑,而是认为自己的功力如今落在这张嘴比酒还让人晕乎的人身上,这人还到处和别人勾三搭四,这算什么?
带着他的功力满处乱晃,哪儿像个样子?
要是被什么人占了便宜、出点事……自己的功力不就跟着一起遭殃了么。
于是月偃索性坐在屋里靠里的位子,开始明目张胆地找茬,专门挑王二的酒铺里各种小事来烦他。酒不够热,菜不够香,杯子不够干净,连桌面上有根头发都能叫他来擦个四五遍。虽然这么做有些幼稚,但是对王二用简直屡试不爽。王二一眼看穿他那点心思,干脆把蛊奴支过去招呼他,自己则跟谁都客气,就偏离他远远的。可饶是如此,王二心里还是不痛快。他倒是还勉强挤着笑脸招呼其他客人,可心里那股子火已经挂脸了——笑是笑着的,可怎么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
偏偏月偃看得越明白,心里越得意。
再到这边来,王二还是有些不太敢直视月偃的脸。那日操控蛊奴与他对峙时,眼神也是一味地闪躲,明明没做亏心事,却偏偏心虚得很。
也不是没做亏心事,毕竟接二连三地占了人家便宜不是?
可那张脸实在好看得过分。乍一看妖冶艳丽,眉眼之间却又藏着三分独属于男人的凌厉英气。那股天生的阴柔气质非但不减其锋,反倒将那副面容衬得越发明艳非常。明明是男人,却艳得几近妖异。
好看得……竟像不是活人。
王二自觉粗人一个,实在没什么定力。每次瞧他多一眼,耳根便红到脖颈后头——一半是羞的,心里总纳罕着自己怎地见着个模样好看的男人就犯了怵;另一半却是憋着气的。虽说是自个儿身上的蛊虫招来此人,但这人又怎会知晓?那日明明是他先动的手,现在倒反过来因为自己占了点便宜就倒打一耙,非要他归还功力不说,还搞得像是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一想起那话,他心里头火气就“腾”地一下往上蹿。这人还想拿孩子威胁他,威胁完了倒好,脸皮比城墙还厚,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地晃进铺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吃又喝、还挑刺找事,一点儿愧意也无。
王二看他那德行,只恨当初没一碗酒灌死他。
忽然,王月出从街外头大哭着扑进了王二怀里。她哭得惊天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周围酒客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王二蹲下身搂着她,又把她抱起来护在胸口,手掌轻柔地在她背上拍着,一边低声哄道:“怎么啦?谁欺负我们家小月出啦?”
王月出哭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清楚:是她偷偷和朋友们喂的小野狗死了,昨夜还活蹦乱跳的,今早一动不动。小孩不懂死是什么,只知道它再不会舔她手、不会跟着她跑了。
王二早知如此,千叮咛万嘱咐,说咱家除了小虫子,什么也不能养。结果她还是偷偷和其他小孩养了只活物——虽然现在成了死物。
王二皱了皱眉,却并不责备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傻丫头”,便又接着抱着她,轻拍、安慰。
“我们家小月出一定照顾得很好,对不对?所以小狗昨天才能那么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地和你说再见。”
月偃坐在犄角旮旯里,看着王二那张耷拉的脸一寸寸柔和下来,眼神从木讷一点点活了,眉间也软了。小女孩这一哭,王二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管了,只顾着她。
真好啊,真好。
有个这么样的爹。
后来,王月出还是哭,王二哄半天也哄不好,两个伙计也在店里店外忙得脚不沾地,他见月偃闲着,便要月偃帮忙送个酒、结个账。
月偃眼尾一扬,手指慢悠悠拂过腰间的带子:“怎么我也算你店里人了?”
王二没答,只是朝他递酒。
月偃便接了,嘴上嘟囔着:“真会使唤人。”可他一边走,一边笑。
他分明是存心胡闹:送酒故意拿错,结账故意乱记银钱,连刚烫好的一壶热酒都能洒一半在客人腿上,还装作无辜地眨眨眼。
仗着他漂亮,偶尔还来骚扰这客栈里的客人。
王二抱着哭哭哒哒的王月出,站在柜后努着嘴看着,倒也没发火——其实有火,但是压着,也不是冲他,男人只撅着嘴,像只被揣肥的鹅。他只走过来擦了桌上的、地上的水。
月偃站在他边上,看着他一边哄着抽抽搭搭的王月出,一边忙活手里的事,于是故意问他:“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见他不回话,又像是拧不过自己似的,小声道:
“你看,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碍事了?”
“你不理我,一定是嫌弃我了。”
“哎……让我干什么都不成……”
王二把手里的墩布一杵,眉毛一高一低的。
“你往那儿一站就是活招牌,怎么就做不好了?”
“我看你当招牌当得还挺好。”
“再说了,就算你这事儿干砸十回,也比旁人做对一百回来得值当吧。”
月偃眼睛一下子亮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觉得他做错了事。
“倘若我要在你这儿讨口饭吃呢?”
“那来呗,你不嫌我这儿银子薄就行。”
月偃忽地笑了,好像这酒本就该洒。
洒得值。
洒得有意思。
结果一转头,王二脚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说月偃这一打岔,弄得这水渍没擦干净,害得王二摔得结结实实。这一摔,又抓上了月偃的裤子,哪怕抓衣服也行啊,但偏偏这人每次一摔都跟他的裤子过不去——其实也不是过不去,是他俩身高在那,再加上这一滑,位置刚好让他抓到了裤子。
而且还不是普通地抓了一下,是一整把攥上去,连带着往下一扯,直接把人裤腰拉下了半截。
王二脑袋一懵,手下那块布料滑又薄,热乎乎的,手感比前几次还更真切……这次不仅是抓了,还让人露出了大半个屁股蛋子,幸好他衣服长,盖着了 ,有惊无险,也没走光。
“……”月偃不动声色地把裤子提了上去,“我是不会来你这儿打工的。”
王二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半步,脚下没踩稳,差点绊着凳脚,连忙低头掩饰似的理了理衣角,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
步子快得像后头有人拿刀追他似的。
等走到柜台后,他脚步才慢下来,但整个人还是绷得像一根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王二搓了把脸,像换了个人似的,把身子一低,拿起酒壶默不作声地绕到客人身边。他只顾着低着头替人添酒,袖口扫过案几边角时还差点打翻个空盏。
脸上假模假式地笑着掩盖着心虚,耳根却还红着。
月偃反倒是做回了原来那个角落,又瞧见王二正俯身替客人斟酒。男人掌中酒壶未停,口中仍笑着寒暄,可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前探了几分。那位客人好像说了句什么,引得王二略略侧头凑近些听,几缕鬓发随动作滑过那人的肩头,极轻极轻地拂了一下。
并无什么亲昵举止,也没有半分言语不当,但姿势之间难免落在了个不远不近、似近非近的位置。
月偃眯着眼,看着那二人就这般靠着。
他没出声,也没什么表情,眸色淡淡地落在那一处,不挪开也不逼近,像是等着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等。王二斟完酒后顺手往对方碗里推了几块花生米,仍是笑得吊儿郎当,眼神清明,举止自然,全无半分藏着掖着的神色,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意场面。
其实王二也不是难看。
只是整日里板着张脸,眉头紧锁,嘴角耷拉着,一副苦大仇深、满街都是他账主子的模样。
也就这会儿同人说笑,陪着酒客闲谈时眉眼才稍稍舒展些,那点笑意一上脸,倒也显出些人味儿来。看久了,也勉强算得上顺眼。
只是他那人看起来不大讲究,不修边幅,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胡茬也总是刮不干净,身上常年带着一股子酒气与烟火味,像是从街边摊子上翻出来的。
若是哪日肯将人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头发理好,兴许……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可不知怎的,月偃却觉得有些地方,说不上来地扎眼。那笑意太过熟稔,靠得太近,连那几缕拂过人肩的鬓发都显得多余。
他垂了垂眼帘,指腹一下一下地轻扣着桌边,动作极轻,像是在思量,又像只是在等。
于是,酒铺闭店之后,他干脆不装了,摆明了架势,光明正大来寻麻烦。
月偃从正面掐住了王二的下颌,食指撬开了他的唇齿,探入了他的口腔,然后是翻天覆地地在里面搅动。王二只见月偃一脸阴鸷,眸光晦暗,却又透出几分压抑的胜意。于是他倒是没敢动,只低低白了他一眼,像是在认命,又像是咬着最后一丝脾气。
毕竟对方说他已经找到了法子。
如今便是想反悔,也只能依着他来。
虽然王二确实不知道什么样的功法可以把月偃的功力吐出去,可他舌头被人捏着翻来覆去不说,连口水都弄得滴滴答答往下淌,王二到底还是反应过来这有多不对劲了。可就在他刚攒足了气想冲月偃臭骂一顿时,喉间忽地滑过一个冰冰凉的丸状物,不知从何时被放进来的。恰在此时,月偃的指尖又轻轻往里压了一下,抠着舌根处轻轻一挑。王二下意识一阵反胃,还未张口,喉内便本能地一缩,那丸子顺着嗓子落入了腹中。
与此同时,那不老实的手指也拿了出来,并用王二的衣服擦了擦。
王二一边咳嗽,一边拽起袖子胡乱擦着脸与颈侧的津意,又戒备地看着他:“你给我吃了什么?”
月偃笑着,上挑的眼角似乎能把人的魂勾了去:“能让我拿回功力的灵丹妙药。”
王二确实一下子丢了魂,但不是被勾的,是被吓的。他满脑子的疑问:“你要拿功力,药丸让我吃?这什么疯法子——”突然他又担心地问:“不会给我吃出问题吧?”
蛊毒向来不分家。所以王二不太担心这东西有毒,更担心这玩意害自己闹出个毛病。
他这身子骨,闹个跑肚窜稀也顶不住啊。
“放心。”月偃捏着王二的脸,语气懒懒,“你装着我的功力,我怎么敢?”他又俯身贴近,唇畔几乎擦过王二的面颊,低声道:“不过你也要帮我照顾好些……我原本大可以挑了你的脚筋,卸了你的腿,绑回去慢慢榨法的。”月偃缓缓自王二耳畔撤开,却又不急不缓地抚过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可谁让我心疼你呀。”青年笑得让人发毛。
然而王二像是没听明白他方才那一番话,亦或是压根儿没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张脸悠悠地说:“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耳尖又悄悄染了红,可神色间却不似方才那般慌乱,竟像是已经渐渐习惯了:“你好香啊。”
月偃未曾料到,自己话里话外藏着的刺儿,王二竟全然绕过,冷不丁冒出这一句,顿时一阵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偏还未等他开口,王二又开始嗅着他身上的香气,说道:“就是这个味儿。”言语间鼻尖几乎贴到了月偃颈侧,弄得他痒痒的。
他好像没自觉似的,心里面还觉得两个男的又不能有什么事儿。
可月偃却被王二这一番触弄搞得心里面刺痒,于是一把推开了他,抬眉轻笑道:“你竟还有闲工夫想这些?”
“嗯?”王二不理解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觉得你好闻,便不成了?
月偃不愿再应,只淡淡道:“歇下罢。”随后抬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按回长凳上,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呸。
王二看他走远,心头一堵,越想越气,末了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回屋去了。
后来,酒铺静了,灯火寂然,月偃倚在院外。
他望着王二离去的背影,忽觉心里有点痒、有点暖,又有点不安。
其实王二那不好看的样子就是带熊孩子带的(不要被现在的样子所迷惑,后期真的很熊)
带娃前:模样不错的帅小伙
带娃后:看得出人样就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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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造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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