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云蔽月,沉雾盖渊。
雾中送来一阵沉闷的鼓鸣声:
咚——
咚、咚!
咚——
哨楼上的人一个激灵,举起煤灯往雾中送去,他眯起眼,使劲打量。
黑压压的船队逐渐显露身形,从雾的尽头碾过来。
“来,来了!来了!”举灯的水匪嗓子一紧,腿也在不停地打摆子,那战战兢兢的模样都不晓得说的是什么来了,官兵来了,还是鬼怪来了。
“砰砰砰!”
陶盆被大力敲响,报信的人在各个屋子外边跑动,嘴里不住叫嚷:“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红砖房内,庞各庄蓦然睁开眼,猛地直起身子,他与二当家对视一眼,先后大步迈出门槛。
这动静太大,小楼上的花姨娘推开窗,往下瞥一眼,背后的赵五搂着兆儿,不住轻拍。
“姨娘,关上窗吧,”赵四站在弟弟身后,目光从啼哭的兆儿身上移开,他沉沉道,“不干我们的事。”
花姨娘没动,她撇过脑袋:“……怎么不干,染上因果,你我都别想跑脱。”
“只看他们何时败落了。”
咚——
鼓声愈加近了。
行二车船上
李猎堵着耳朵,扯着嗓子在沈月荣耳边叫嚷:“能听到吗?能——听——”
沈月荣不耐,一把揪住她的嘴:“你姐姐我又不是聋了!”
“好损的招啊——”李猎嘴被挤成鸭嘴,仍是忍不住地叫,朝表姐挤眉弄眼。
罗寿站在陆方后头避风,闻言摆手:“我也没聋!”
永不过时的疲兵手段,在陆地上打仗能用,这水战同样。
大鼓被绑在船头下方,汹涌的浪重重拍打在鼓面上,不消人动手,阵阵响亮鼓鸣便飞向雾的深处。
车船在距离龙背岛七八里的湖面上停下,前三艘一字排开,遥遥眺望龙背岛方向,不进也不退。
“樟郎君,你大哥应当回岛了吧,”李猎放下堵住耳的手,百无聊赖地问一旁的樟玉宣,“有他在,会很难对付么?”
樟玉宣冷不丁地被叫到,茫然抬起头与李猎对上眼神:“我?哦,你说他呀,比起大哥,我倒觉着我那二哥更不好对付。”
罗寿饶有兴致地问:“说来听听?”
“嗯,这个读书人,”樟玉宣挠头,“心眼子就是多些,如藕成精了般。大哥琢磨什么坏招,我一眼便能看透,但这个二哥,我看不明白......”
“许多主意都是他出与大哥听的,只是我们都当做不知道。”
这些话他们已不止听樟玉宣说过一次,只是心境不同,每次想到的事也不尽相同。
罗寿一捻胡子:“你这二哥除了身手,可还有哪处不及你大哥?”
樟玉宣不假思索,摇头:“不相上下,有的方面还远胜我大哥,他能言善道,与三眼鱼,牧老虎都交好。”
听到这,段文元忍不住开口:“咳,不是说那牧大娘有个女儿在你们岛上,年岁几许啊?怎么养在你们岛上?”
樟玉宣定定地望向远处,白茫茫的雾中透出一星点光,他知道那是哨楼的位置。龙背岛于他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在这是他第一个自在的栖身之所,哪怕心中门清庞各庄不怀什么好心思,樟玉宣仍是在初遇时义无反顾地抓住他的手,谁知庞各庄的心眼黑又浅,这么快就要对他下死手。
费尽心思逃出来,可不是为了给不相干的人卖命的,樟玉宣遗憾地收回目光,我对大哥,礼尚往来。
“**岁的模样,不是我们养,是岛上一位娇客暂时教养,”樟玉宣一耸肩,笑道,“可见我们岛上风水不错,不仅牧老虎想,外头也有人惦记。”
“娇客?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你见过吗?”不知怎么,李猎这心头烧得很,她归咎于攻打龙背岛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马上动手的焦灼。她只得不住地问话,不去想这件事,才能压下一二。
“是一位小奶奶带着她的宝儿,”樟玉宣神色有异,“大哥亲去接的,若不是人相好也在,我还以为是他自个儿的屋里人。”
沈月荣敏锐地抓住什么:“相好,不是她的相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樟玉宣斩钉截铁地否认,“我看过的戏可多,他们那关系,戏折子里海了去了,一对眼我便看出来,这胆大包天的小厮引诱了府上的奶奶!”
李猎咋舌:“你们这岛上可是真够乱的。”
“哈哈哈,乱些好,乱些好啊!”罗寿嬉笑两声,滴溜溜地走开。
抱臂面向龙背岛,李猎笑意渐消,侧脸沉静。连月的奔波,已让她的下巴削减不少,做出这样不笑不闹的神色时,俨然成人之矣。
樟玉宣斜觑她一眼,飞速望向别处,又忍不住再看。
“看什么呢?”李猎睨他。
“你真是个姑娘啊?”樟玉宣不大自在地问。
李猎眉头一立,语气冷淡:“多食桑椹。”
说完李猎就不再乐意搭理樟玉宣了,她又眺望龙背岛几眼,与沈月荣联袂离开船头。
“诶!这话是什意思,兄弟你说道说道?”樟玉宣抓耳挠腮想不出来,又转头去问守在船头的陆方。
“桑椹久服黑发明目,总旗叫你治治眉毛下这俩珠子。”陆方为人随和,很乐意给樟玉宣答疑解惑,甚至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言罢,他还是正色道:“你当着李总旗的面问,自然要招她不高兴的。好像点破姑娘的身份,就要矮别人一头,须知她们没有这个能耐,哪怕有什么小姐身份,也是不可能随军。”
陆方上下打量樟玉宣:“你也不是没见过她们的能耐,怎么有胆子当面问?不怕招打?”
樟玉宣直呼冤枉:“姓沈的姑娘年纪大些,一眼便能瞧出来。可在鸳鸯岛上,一行人管这总旗叫公子,小哥的,我也没见着有人说不是,便把我绕昏了头。”
“真是奇也怪哉,我们总旗脸生得也不丑,又长身玉立的,怎么会认成一个男人?”陆方也是稀奇,当初他爹带他认人,陆方一眼就在新兵营里头认出李猎。
他自觉李猎与其他军汉格外不同,不说长相,泥巴都糊完了什么都看不清,独一份倔犟,傲劲,就叫李猎活脱出来了。这能见着脸了,通身气度又在那,怎么会认不出来呢?陆方真是万分想不通。
樟玉宣先是一愣,略琢磨后洒然一笑:“不是说她像男人,眼瘸的人觉着姑娘家不合该是这样罢了。”
“等这场打完了,我多少弄些桑椹尝尝。”
“多吃点。”陆方叮咛。
“……成!”
船舱内
“还要等多久!”李猎左右徘徊,抱着夜叉转个不停。
沈月荣微抿唇:“不要急,你坐下!不是说好了子时一过就动手,只等着吧!”
成阿秀立在罗寿身侧,原本垂着的头抬起,他哑声:“我去看看火炮。”
罗寿颔首,成阿秀抬步往外走,李猎下意识扬声:“我也去!”
她看向罗寿,后者狠狠点头:“去吧去吧,快去!”
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沈月荣扶额一笑:“阿烈心急了。”
“你呢?沈总旗,你不也心焦么?”
沈月荣隐去脸上的笑,面无表情地望向罗寿,他不闪不避,直视沈月荣,叹息道:“一直将她哄着,她该如何长大?十六了,也不小了,沈总旗以为,总督大人将你们送来只是叫你们不痛快,好杀一杀锐气么?”
李猎亦步亦趋地跟在成阿秀身后:“你不痛快。”
“是。”成阿秀倒是坦诚,他手长腿长,步子迈得极大。
“我能问?”
他有些无奈,缓下步子等李猎:“你已问了。”
“是,我先问的,那你为何不高兴?”李猎背着一只手,冲到成阿秀前头。
老实说,她看成千总并没有看其余人那样讨厌,他眼中从来没有看轻的意思,也没有捧着的意思。
李猎还是挺乐意听他讲话的,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成阿秀愿意讲与她听。
成阿秀欲张嘴答话,两人神色骤然一变,朝一个方向望去。
……
“哒哒哒!”
李猎步履又重又急,直直地撞进屋,众人抬头一看,见她黑着一张脸,嘴唇紧抿,通身散发着怒气。
成阿秀晃悠悠地跟在身后,面色倒是悠哉,他拱手:“军师,甲仗库里的东西已备好了。”
“嗯。”罗寿颔首。
“怎么了?”沈月荣拽住李猎的手,低声问,她心里稀奇,出去的时候分明好好的,怎么回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李猎扫了屋里众人,找到何怀远的位置:“何千户,您麾下可有一个叫徐表的人?”
何怀远左眼皮狠狠一跳,他斟酌着开口:“是,不知李总旗问此人……”
“他自荐去敲鼓,某感念他的忠心,替您先应下了,还请何千户原谅某的自作主张。”李猎拱手,清俊的面庞上仍是怒容未消。
“这……”何怀远先是一皱眉,本想应声,却又和屋内众人一同愣住。
敲鼓?
可军中的鼓,不都绑在船头迎浪震颤,这人上哪敲鼓?
咚!
咚咚!
月钩被雾气笼罩,柔柔地晕出素光,黑压压的船队仿佛跻身云团中,从天际传来震耳的鼓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男人的惨叫。
“大当家,他们怎么,怎么还不来?”
哨楼上,扶墙的弟兄一手举火把,眺望远处的船队,忧心忡忡地问。
罗家军的船队已在那处一动不动近一个时辰,若不是哨楼上一众弟兄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误以为官兵来了。
庞各庄立在他身后,单手捂着胸口,嗤笑:“这是把老子当狗逗呢。”
“疲兵之策,”二当家眸光一闪,“他们不大可能走常路上岛,大哥!”
“码头都被拆了,夜里又涨潮,人能从哪里上岛?即便老三在船上给官兵指路,也没地方可叫他指啊。”庞各庄不解。
“还是不妥,若这樟黑子早有反心,怕是将岛上摸个透了,万一他真发现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未必不可能。再有,大哥,别忘了他们手里还有吴青青!那女人在岛上做过巡林的差事,多少也清楚些小路。”
越听,庞各庄的眉便锁得越紧,他沉声:“在理,可按你说的,此刻差弟兄去看也来不及。”
“只叫他们上不来岛便可,咱们岛上别的不多,这个可不少,”二当家做了一个倾倒的动作。
“ 龙背岛地形特殊,另一边平地即便没了也不碍事,平日有临近村寨山林足矣。且还有中间的山拦着,想也到不了这边,大哥—— 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啊!”
一时之间,哨楼上静悄悄的,其余人大气也不敢喘,二当家欠身下去,执拗地拱着手。
良久,庞各庄才哑声道:
“去吧。”
子时初 ,风渐起,雾气散。
在船外吊了半个时辰的徐表被拽起来,泥瘫在甲板上,大口喘着气。
李猎目不旁视地路过,她静静注视龙背岛方向,突然侧身对沈月荣道:“荣姐,你看那里是不是有黑烟。”
不止李猎,船上其他人也注意到岛上不同寻常的动静——弥散的黑烟,隐约的噼啪声,即便隔了这样远也能觉察。
“这是,烧起来了?”沈月荣错愕。
张图从罗寿手中接过窥管,举在眼前细看:“应是他们自己放的火,无人骚动。”
樟玉宣呵欠连连,念叨什么必然是那黑心的二哥出的劳子主意。
何怀远急匆匆赶来,踹了一脚地上蜷缩的徐表,后停在罗寿身侧:“罗先生,可还是照计划行事?”
“以不变应万变。”罗寿揪着髭须,眯起小眼。
放火烧岛……
二当家么,是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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