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白事，还是红事，总被办得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地迎人来，喧锣闹鼓地送人走。
吴大娘原在灶房里煮鱼汤，热得满头是汗，她怕大火糊了汤底，在灶台前后转来转去，正要打开盖尝尝味儿，却被冲进来的村长拽出去。
“哎呦！汤要熬干了！”吴大娘不满地叫嚷，一把甩开村长的手，“四爹，你拽我做甚！”
“叫别个儿来看，县老爷来了，就在祠堂里头！你还在这熬熬熬，老爷说要见你！”村长指着门外，激动得脸涨红。
吴大娘在围腰上揩干手，心中纳闷：“县太爷？县太爷见我，我有什么好见的？”
村长刚想笑呵呵答，惊觉不对，又强压下嘴角：“是你们家大囡，她荣宗耀祖了！”
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惊奇道：“县太爷说万岁亲赏了你家大囡！一座牌坊！”
村长嘴里念叨，到时候要请多少族亲，一抬头，见吴大娘跑得飞快。
“诶！老大媳妇，慢些！等我一等！”
县太爷钟百泉在林家祠堂，简单上过三炷香后打量着周围，他不满地颦起眉：“还是要请人再修一修，大柱不换，起码要漆一遍。”
族长大老远赶来，点头哈腰：“是是，是该修一修，到时候族里也多助助力。”
“寡母，也要好好赡养，”钟百泉睨了他眼，“不要多生事端！”
吴氏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有了贤名，朝廷又赐下些许金银，如今也算薄有家资，她没了独生女儿，族里多半想叫她过继，这一纷争，便可能传出些丑闻，钟百泉懒得管这些宗族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不能忍这对他颇有裨益的事染上是非之名。
“是，是。”族长不知心里作何感想，仍挂着笑。
钟百泉看不过，他个性古板，不喜有人面上阿谀奉承：“族中女儿没了，是可乐的事？”
“大人！”皂隶疾跑到钟百泉身侧，拱手道，“总督府，巡抚府上三位小姐来了，马车就停在村口。”
钟百泉一凛：“还不快快迎进来，对了，那林舒的娘又在何处？怎么还没到！”
村口几人步伐很快，族长还催着村人叫吴大娘过来，李猎这群人便迈步进了林家宗祠。
李猎在前，沈月荣落后两步，怀里还坐着一个带面衣的小姑娘，再后便是乌泱泱的仆役。
“ 钟叔。”二人对钟百泉行礼，沈月荣怀里的小姑娘脆生生道：“舅舅安好。”
“好好。”钟百泉面上不自觉挂笑，他虚扶一把李、沈二人，又望向沈月荣怀里的小姑娘：“四小姐怎么来此地了？”
沈月荣垂眼，温婉道：“钟姨娘闻钟二郎近日受寒，身子不大爽利，想叫小四来问问，她好安心。”
妹妹的孩子在一旁，钟百泉不好再做出一副耷拉脸的凶样，又顾及李猎，不能显出笑来，他嘴角抽搐半晌，往哪撇都不对，好在他没为难太久，李猎紧蹙着眉，率先行礼。
“钟叔，小女先去林家看看，失礼了。”
钟百泉略迟疑，沈四小姐沈婉莹就被她姐姐塞进舅舅怀里，沈月荣轻声：“我手腕酸沉，还请钟叔抱一抱小四。”
手忙脚乱地接下外甥女，钟百泉一时顾不上李猎，待他再抬头，总督府一行人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这……”
另一边，李猎轻车熟路地带着人在村中七绕八绕，舒儿与小红的爹是一对兄弟，娘又是一对亲姐妹，两家屋舍紧邻，只有一墙之隔，后来林家兄弟过世，这一堵墙也请人打穿了。
男人早早入土，女儿又被送进总督府，吴家姐妹俩搭伙过日子，在村里替人浆洗衣裳挣些吃食，好在女儿们时常请人捎些东西银钱回来，还算过得去。
吴二娘此刻站在屋外，手卷进围腰中，踮着脚往自个儿屋里探头探脑地瞧。
“婶娘，怎么在外头？”李猎从身后扶住她的胳膊，低头问。
吴二娘被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是李猎，蓦然红了眼：“小姐，你去瞧瞧我姐姐，我怕她是犯了癔症了！”
李猎眉眼一沉，松手后朝身后侍从叮嘱：“在外头待着。”她大步进屋，林家屋舍只左右两间房，右边房的门帘前站着一人，胳膊环在胸前，低头盯着鞋面看。
脚步一顿，李猎张口，艰涩出声：“……小红。”
那人抬头，露出一张瓦白的脸：“小姐，你来了。”
李猎的脚死死钉住不动，仿佛与小红之间隔了一道天堑，无法迈步过去。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轻快的踏踏声走近，她一把掀开门帘，惊呼：“哟！小姐怎得来了！”
吴大娘抹了口脂，脸上搽了白粉，却黄一片，白一片，瞧着几分滑稽。
她解下围腰，快言快语：“小姐且等一等？我得先见过县老爷，过会儿再回来。我那屋里头炖了鱼粥，还煨了鸡汤，小姐不嫌，就在我这进些东西。叫二娘来倒茶与你吃，二娘，二娘！还不进屋！像什么样子，主人家跑到外头去了！”
小红站直身子，扯住吴大娘的胳膊：“姨妈，我与小姐同你去。”
吴大娘也不推脱，一手抓着小红，一手捞过李猎，带她们往外走，路过屋门口红着眼，唯唯诺诺的妹妹，还朝她啐一口：“像什么样子！看村里除了你还有谁做个垮脸？没事就去我屋里看着火！六条大鱼炖的汤水！”
小红安抚地拍了拍老娘的手臂，示意她赶紧进屋，先别与姨妈吵舌，顺着她的意思做便是。
吴二娘担心姐姐，又不敢说她不对，只得听女儿的话，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吴大娘家。
李猎瞥向屋外的侍卫，伸手叫他们不必跟着，在此看着吴二娘。
她刚一转头，就听到吴大娘问：“小姐，你晓得我家大囡那个牌坊叫啥不？村里都说有派头，是叫官老爷描那些个字，往村头一立，往来的都晓得咱们村，都晓得我大囡。”
“忠义坊，”李猎垂眸盯着衣摆，“舒儿将那水匪头子的身份告给其他人，后面官兵上岛，把水匪头子底下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她立了大功。”
吴大娘津津有味地听着，嘴角挂着笑：“哦，哦，她一直是这样有能耐的。”
交谈间，她们已到了林家宗祠门口，吴大娘紧张地拍了拍衣袖，又整了整领口，她问身边的两个姑娘：“我的模样还成不？齐整吗？”
小红看着姨妈粉都没搽匀的脸，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还是回答：“好得很。”
“可是吴氏？”
她们一走近就有眼尖的皂隶通报给钟百泉，他缓步走出，站在阶上往下看。
他不大满意，钟百泉虽不懂那些女人的胭脂，可这妇人脸糊的粗制白粉人一眼便能瞧出来，身上穿的衣裙不成体统，仿佛马上就要下地一般。
这样要紧的时候，又是做亲娘的，竟没有个体面的装束，实在不像样子！
钟百泉本想了一肚子话规劝吴氏，叫她切莫因为牌坊的事骄傲蛮横，肆意妄为，需牢记身份，谨言慎行。只是刚刚被外甥女一闹，想说的话都忘个精光，只干巴巴挤出一句：“切莫哀思过重。”
他眉宇间有些不耐，示意身侧的师爷，师爷心领神会，耷着眉下到吴大娘身旁，先是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告知她牌坊的名号 ，立牌坊的日子、位置，最后请吴大娘保重身体，赞她教养出一个忠义的女儿，也是光宗耀祖的喜事。
越听，李猎的脸越阴沉，她打断喋喋不休的师爷，望向钟百泉：“钟叔，已晌午了，您还要回县里，叫公人先歇一歇，尽早用饭吧。”
钟百泉一捋胡子，心道也是，牌坊的事有族长族老协助，再不济还有村长理事，吴氏这个妇人已敲打过，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浪，他袖袍一挥：“侄女说的是。”
村长极知事，忙给钟百泉引路：“大人，走这儿，内子已备好酒菜，大人，请。”
林家村里头的人一下忙起来，来来回回四处跑动，热气腾腾的菜肴被送到村长院里，那里摆了几桌。豚肉，鸡鸭，青鱼，螺肉，堆得尖尖的摞进盘中，盘子又叠在木桌上。
来往的大娘脸上水淋淋的几层汗珠，一手端一盘，步履生风，从她们身边刮过，嘴里还不停吆喝。
“快些，快些！”
“还有多少菜，桌子怕不是小了？条凳谁家还有多的？”
“蛋少了？叫你家几个小的去草里摸摸！”
“一五，一十……哎呦！别跑，你是谁家的？好哇，你这泼皮，滚屋里去！待会就告诉你老子，看你老子夜里咋个抽你！滚去，滚去！”
“林大家的，你咋还在这！红囝也去帮一手！小姐，您也去用饭吧，往这条路走。”
吴大娘稀里糊涂地被催来，稀里糊涂地被催走，她呆呆地立在原地。
李猎刚想轻喊，就见吴大娘一拍脑门，仿佛被喝醒了般，惊叫道：“哎呦！我的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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